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補遺

 和詩

  古人和意不和韻,故篇什多佳。始于元、白作俑,極于蘇、黃助瀾,遂成藝林業海。然如子瞻和陶《飲酒》,雖不似陶,尚有雙雕並起之妙。至子由所和,竟不知何語矣。子瞻于惠州炙食羊骨,謂子由三年堂庖所飽芻豢,滅齒而不得骨,豈復知此味?此詩和于秉政時,宜其強笑不樂也。然余喜其〔生平不飲酒,欲醉何由成〕,反真率得陶致。

又編

初唐

 太宗皇帝

 《大風歌》沖口而出,卓偉不群。即《鴻鵠》酸楚之音,猶有籠罩一世之氣。太宗沾沾鋪張功烈,粉飾治平,即此便輸漢祖一籌,不徒骨之靡弱。

  〔螢火不溫風〕,真為宮體之靡。〔圓花釘菊叢〕,何來此醜字!

 徐賢妃

  〔一朝歌舞榮,夙昔詩書賤〕,豈徒宮闈中,士之變塞者類然也。此語殆參透人情。

  賢妃詩饒有氣骨,殆非上官婉兒可比。

 章懷太子

  《黃台瓜辭》不惟音節似古樂府,〔三摘猶自可,摘絕抱蔓歸〕,言外有身不足恤,憂在宗社意,較之《小弁》尤婉尤痛,讀此益歎退之《履霜操》之淺。

 貞觀諸家

  貞觀諸公,整繕有餘,警醒不足。惟魏鄭公《述懷》一篇,磊落露骨性,虞永興《織錦曲》,情事如見。馬賓王《浮江旅思》,楊景猷《還山宅》、《夏日應詔》,皆歌合律、舞應節之作,已為王子安、杜必簡之先鞭矣。

 王績

  詩之亂頭粗服而好者,千載一淵明耳。樂天效之,便傷俚淺,惟王無功差得其彷彿。陶、王之稱,余嘗欲以東皋代輞川。輞川誠佳,太秀,多以綺思掩其樸趣。東皋瀟酒落穆,不衫不履,如〔來時常道貰,慚愧酒家胡〕,〔家貧留客久,不暇道精粗。〕至若〔相逢寧可醉,定不學丹砂〕,〔昔我未生時,誰者令我萌?棄置勿重陳,委化何足驚〕,真齊得喪、一死生之言。曠懷高致,其人自堪尚友,不徒音響似之。

  摩詰曰:

五帝與三王,古來稱君子。干戈將揖讓,畢竟何者是?

識田中尚費此一番輾轉。無功直曰:

禮樂囚姬旦,詩書縛孔丘。不如高枕上,時取醉消愁。

個中纖影不留矣。

  彭澤、東皋,皆素心之士,陶為饑寒所驅,時有涼音;王黍秫果藥粗足,故饒逸趣。以九方皋相馬法觀之,顧不河漢。

 四傑

  《在獄詠蟬序》曰:〔有目斯開,不以道昏而昧其視;有翼自薄,不以俗厚而易其真。〕鍾惺曰:〔『俗厚』『厚』字,形容好笑。〕此解妙而未暢。隱然寫出狂狷一段,塲塲踽踽,不肯閹然媚世意。中聯云〔露重飛難進,風多響易沉〕,尤肖才人失路之悲,讀之涕泗欲下。

  《帝京篇》,銓官時吏部侍郎裴行儉索文,作以獻者也,故淋漓磊落,竭其才思。今人或病其過于橫溢。余以讀詩者如漢文節儉,自不作露臺可耳,必不得謂未央壯麗,追罪蕭何。

  《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》曰:〔寄語河邊值查客,乍可匆匆共百年,誰使遙遙期七夕。〕大是情至語。後又云:

假令白裡似長安,須使青牛學劍端。萍風入馭來應易,竹杖成龍去不難。

用事尤切。余于眾選外特搜此篇。(黃白山評:〔《帝京篇》凡六百餘字,此篇尚多彼字百餘。彼以長安中事鋪敘,其冗長猶可耐。此不過道男女情事,堆砌餖飣,殊覺可厭。篇中歷敘其初相悅後相睽之意,而望其復合,而題特為女道士贈男道士,真不可解。賀特取此,若自矜具眼,何也?〕)

  駱好徵事,故多滯響。王工寫景,遂饒秀色。至如〔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〕,真是理至不磨,人以習聞不覺耳。張曲江〔相知無遠近,萬里尚為鄰〕,亦即此意。

  《採蓮曲》末敘暮歸曰:

正逢浩蕩江上風,又值徘徊江上月。徘徊蓮浦夜相逢,吳姬越女何豐茸?

共問寒光千里外,征客關山路幾重?

不特迷離婉約,態度撩人,結處尤得性情之正。

  楊盈川詩不能高,氣殊蒼厚。〔寧為百夫長,勝作一書生〕,是憤語,激而成壯。

  盧之音節頗類于楊,《長安古意》一篇,則楊所無。寫豪獰之態,如〔意氣由來排灌夫〕,尚不足奇;〔專權判不容蕭相〕,雖蕭無此事,儼然如見霍氏淩蔑車千秋,趙廣漢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。(黃白山評:〔此蕭相非指蕭何,似言蕭望之為前將軍輔政,其本傳自云:『吾嘗備位將相。』傳又云有司奏望之欲『排退許、史,專權擅朝』。當時專權擅朝者,實許、史輩,而諷有司奏望之云云,蓋排陷望之,所謂『不容蕭相』者,正指此事。『專權』自指許、史,與上句『意義』指田蚡一例。今乃以專權屬蕭相,而誤以為蕭何,又謂其『無此事』,如此解詩,不顧識者噴飯耶!〕)至摹寫遊冶,〔北堂夜夜人如月,南陌朝朝騎似雲〕,亦為酷肖。自寄託曰:

寂寂寥寥楊子居,年年歲歲一床書。獨有南山桂花發,飛來飛去襲人裾。

不惟視《帝京篇》結語蘊藉,即高達夫〔有才不肯學干謁〕,亦遜其溫柔郭厚也。但《行路難》塵言滾滾,何以至是!少陵曰:〔王楊盧駱當時體,輕薄為文曬未休。〕若如此篇,亦不得專咎人輕薄。

 陳子昂

  詩與樂通,其聲宜直廉,不宜粗厲。凡號雅音者,不徒黜淫哇之響,並宜去嘄噭也。吳少微、富嘉謨力矯頹靡,張說譬之〔濃雲鬱興,震雷俱發〕,亦猶丘門怪由瑟之意,故必〔穆如清風〕者,斯為承。蓋扶輪起靡之功,獨歸之陳射洪耳。

  朱子稱〔《感遇》詩詞旨幽邃,音節豪宕,恨其不精于理,自託仙佛之間以自高。〕此真眼中金屑之見。況〔雲構山林盡,瑤圖珠翠煩。鬼功尚未可,人力安能存。〕正指爾時天堂大像諸事,方有諷諭,乃以為譏耶!

 杜審言

  杜必簡散郎軒豁,其用筆如風發漪生,有遇方成圭,遇圓成璧之妙。即作磊砢語,亦猶蘇子瞻坐桄榔林下食芋飲水,略無攢眉蹙額之態。此僻澀苦寒之對劑也。但上苑芳非,止于明媚之觀。

 沈佺期

  古稱沈為靡麗,今觀之,乃見樸厚耳。其云〔約句准篇,如錦繡成文〕,正就其回忌聲病言也。然朴厚自是初唐風氣,不足矜,當取其厚中帶動,樸而特警者。如《芳樹》、《和趙麟台元志春情》、《歎獄中無燕》、《和元萬頃臨池玩月》,最其振拔。昔人不解,鍾氏始為表章,可謂有功于沈。

  長律至沈而工,較杜、宋實為嚴整。然惟〔盧家少婦〕篇,首尾溫麗,餘亦中聯警耳,結語多平熟,易開人淺率一路,若從此入手,恐不高。

  沈以排律名,但讀其應制酬贈諸篇,未免如暑月中衣冠宴會,芻豢盈盤,歌吹滿耳。

  沈非宋敵,不獨《晦日昆明》一結也。獨《從驩州廨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》末云〔古來堯禪舜,何必罪驩兜〕,宋不能道。雖是憤語,卻超卓不凡。

 宋之問

  宋古詩多佳,真苦收之不盡。律詩卮從、應制諸篇,實亦不能高出于沈。山水麗情,則沈猶竹生雲夢,宋則伶倫子吹之作鳳鳴矣。

  《龍門應制》,宋生平最得意之時也。《明河篇》,極沮喪之事也。《明河》事醜耳,詩固佳。《龍門》流利暢達而已,意態層折大不如。嗚呼!一人之詩有遇不遇,尚無關于優劣,況士之飲■者!

  《晦日昆明應制》,精密警麗,自不待言,但反覆讀之,終篇有頌無規,律以《卷阿》矢音之義,即宋固非其至。(黃白山評:〔以此責宋,是猶責宰嚭以忠諫,責孫弘以直言耳。〕)

  延清諂附易之,謫瀧州,逃歸匿張仲之家。仲之謀誅三思,安王室,即令兄子曇上變丐贖罪。傾險如此,而曰〔自惟最忠孝,斯罪懵所得〕,又曰〔吾惟抱忠信,吟嘯自安閒〕,真是厚顏。然每遇山川禪隱,則津津孜孜,名言如屑。至如〔莫使馳光暮,空令歸鶴憐〕,〔大隱德所薄,歸來可退耕〕,〔去去獨吾樂,無能愧此生〕,雖違心之言,卻辭理兼至,殆所稱猩猩人語耶!

  《牛女》詩:

失喜先臨鏡,含羞未解羅。誰能留夜色,來夕倍還梭。

聲容意態,無不婉婉可思,較杜必簡〔那堪盡此夜,復往弄殘機〕,情味殊深矣。杜臨沒時謂宋曰:〔吾在,久壓公等。今死,固大慰,但恨不見替人。〕此正文人大言自矜,猶盈川之〔恥居王後〕耳。如宋襄公自視為齊桓公後一人,目中無楚,究其實績,未見相敵也。

  〔夜弦響松月,朝楫弄苔泉〕,〔氣青連曙海,雲白洗春湖〕,〔雨色搖丹嶂,泉聲聒翠微〕,造語之妙,可謂前淩謝脁,後挈王維。

 劉希夷

  劉庭芝藻思快筆,誠一時俊才,但多傾懷而語,不肯留餘。如《採桑》一篇,真尋味無盡。《春女行》前半亦婉約可思,讀至〔憶昔楚王宮〕以下,不覺興闌人倦矣。鍾氏盛稱之,獨貶其《代悲白頭翁》。此詩悲歌歷落,昔人之賞自不謬,特亦微嫌太盡。

  《孤松篇》極多佳思,及觀宋延清《題張老松樹》詩,便覺宋勁淨,劉遝拖,大有老稚之別。余嘗謂劉詩如花落鳥啼,宋詩似雲蒸霞蔚,不徒手筆迥異,各有所長。宋實出于劉上,何苦奪其句而殺之!況〔今年花落顏色改,明年花開復誰在〕,亦甚無奇,弇州之辨良是。

 喬知之

  《哭故人》曰:〔平生不得意,泉路復何如?〕悲不必言,正妙于誕。高適〔夜台猶寂寞,疑是子雲居〕,語較酸咽,固不及此之圓傲。

石家金谷重新聲,明珠十斛買娉婷。此日可憐君自許,此時可喜得人情。

起甚急遽。

君家閨閣不曾難,常將歌舞借人看。意氣雄豪非分理,驕矜勢力橫相干。

敘甚切直。

辭君去君終不忍,徒勞掩袂傷鉛粉。百年離別在高樓,一代紅顏為君盡。

語甚決絕。蓋胸中悲憤填膺,無暇為溫柔之音矣。嘗思徐生之〔無復嫦娥影,空留明月輝〕,即崔郊〔從此蕭郎是路人〕,皆哀婉而不甚激烈。左司雖負柔情,實饒氣性,觀其生平所作,如〔羞將憔悴日,提籠逢故夫〕,〔還君結縷帶,歸妾織成詩〕,常有寧玉碎不瓦全之意。即《定情篇》,新婚之始也,相與遊園,遽感寒竹,而曰:〔君念春光好,妾向春光啼。〕中間敘述班姬、劉蘭芝、秋胡婦,下逮娼樓,凡男子之負心者,刺刺不休。能體貼婦人嬌妒至此,必自情深,不解作薄倖事矣。身不能負人,亦不能忍人負之。綠珠命篇,固以衛尉自擬,直邀之死,期以身殉也。

  鍾曰:〔『歌舞借人看』,自是快事。然『招客亦須擇人』,武后此語,何可不熟讀!〕余意既借人看,承嗣之焰,豈可復拒,與安昌侯僅以卮酒賜彭宣事不同也。〔情知點汙投泥玉,猶自經營買笑金〕,夢得復抱此恨,唐時乃有此惡俗。

 崔融

  崔與蘇味道、李嶠齊名,似為秀出,又合杜審言為〔文章四友〕,則氣力亦似差遜。〔聞有沖天客,披雲下帝畿〕,誠媚灶之詞,然事醜而詞則工。如:

三年上賓去,千載復來歸。中郎才貌是,柱史姓名非。

天仗分旄節,朝容間羽衣。朝朝緱氏鶴,長向洛城飛。

儼然若一真王子晉也。

 李嶠

  讀李巨山詠物百餘詩,固是淹雅之士,但整核而已,未甚精出。即如《芙蓉園應制》〔飛花隨蝶舞,豔曲伴鶯嬌〕,較〔風來花自舞,春入鳥能言〕,其意相越幾何?經慧筆便成秀句,天才洵不可強。

 崔湜

  初唐應制,千口一聲,惟崔澄瀾力自振拔,與崔、李較,文翎錦翰中,一摶霄翮也。〔時來矜早達,事往覺前非〕,悔悟時語,可謂名言。襄州還,行復不悛,令人有盆成括之歎。

 郭元振

  《寶劍篇》英氣逼人,自是磊落丈夫本色。獨其樂府詩,又何淒豔動人也。誰謂兒女情長,則英雄氣短乎?

 張說

  燕公中年淹縶江潭,曲江晚亦淪落荊楚,其詩皆多哀傷憔悴。然燕公惟切歸闕之思,曲江已安止足之分,恬競自別。言發于衷,作者亦不自知也。

  燕公熱中躁進人也,然亦有見道之言,如〔息心觀有欲,棄智反無名〕,是大解人語。

  鉅麗之詞,切核始妙。《過甯王宅應制》曰〔帝堯敦族禮,王季友兄心〕,真為極筆。王有讓位之美,斯言深切其事,非泛常桐葉、棣華應酬語也。若岐、薛諸王宅,便那借不得矣。又《王濬墓應制》曰〔有策擒吳嚭,無言讓范宣〕,兩語切過昭然,無忝詩史。

  〔雁飛江月冷,猿嘯野風秋〕,人人稱之。然〔鵲飛山月曙,蟬噪野風秋〕,已先為上官儀道過。王武子琉璃匕中自多甘脆,何必效石家韭●齏哉!故不取。

  燕公大雅之才,雖軒昂不受羈絏,終帶聲希味澹之致。惟〔秋風不相待,先至洛陽城〕,未免與利齒兒競慧,特其氣渾,固不類中晚。

 蘇頲

  燕、許並稱,燕警敏,許質厚。吾評兩公,亦猶龐士元之目顧、陸,一有逸足之用,一任負重之能也。《餞陽將軍兼源州都督御史中丞》曰〔旗合無邀正,冠危有觸邪〕,不惟得諷勵體,兼兩切其職,隱然有陳力就列之義。此真綸綍之才,安得不推為大手筆。

 張九齡

  初唐人專務鋪敘,讀之常令人悶悶,惟閨闈、戎馬、山川、花鳥之辭,時有善者。求其雅人深致,實可興觀,惟陳拾遺、張曲江兩公耳。《感遇》詩世所共知,余尤喜其《答綦毋學士》曰:

旬雨不愆期,由來自若時。爾無言郡政,吾豈欲天欺!

肯道此語,生平寧復作昧心事。又《與弟遊家園》曰:〔善積家方慶,恩深國未酬。〕豈徒媒利梯榮之念不入胸中,即託明哲以自全,亦豈其志哉!詩有廉頑立懦,起人于百世之下者,此類是也。

自君之出矣,不復理殘機。思君如滿月,夜夜減清輝。

辛弘智亦曰:

自君之出矣,樑塵靜不飛。思君如滿月,夜夜減容輝。

後二句只差一字,實兩意也。張之〔思君如滿月〕,直指君說,〔夜夜減清輝〕,言恩情日衰,猶月之漸昏。辛詩止是為郎憔悴耳,意卻淺。(黃白山評:〔二詩只一意,何得以一字不同,遂分兩解!〕)

 孫逖

  古人餞別,如《烝民》、《韓奕》,皆因事贈言,辭不妄發。陳子昂《送崔著作融從梁王東征》曰〔王師非樂戰,之子慎佳兵〕,為黷武之時言也。孫逖《送李補闕充河西節度判官》曰:〔西戎雖獻款,上策恥和親〕,為忘戰之時言也。唐詩送人之塞下者多矣,惟此二篇,緩私情,急公義,深合古意。

 張若虛

  《春江花月夜》,其為名篇不待言,細觀風度格調,則劉希夷《擣衣》諸篇類也。此誠盛唐中之初唐。且若虛與賀季真同時齊名,遽分初盛,編者殊草草。吾讀詩至賀秘書,真若雲開山出,境界一新,毋寧置張于初,列賀于盛耳。

 盧鴻一

  《嵩山十志》,其小序更佳于詩,但嫌其轉筆率,用〔靡者〕、〔蕩者〕、〔喧者〕、〔邪者〕,〔俗人〕、〔世人〕,〔機士〕、〔匪士〕,沾沾揚己詈人,有貧賤驕人之態,殊不大雅。

 蕭穎士

  人有一時負重名,既久而聲暫歇者,唐之蕭茂挺,宋之梅聖俞是也。詩文具在,不知當時何以傾動蠻貊至此!蕭嘗謂〔屈、宋雄壯而不能經,賈生近理,枚、馬環麗而不近《風》、《雅》。〕然其《江有楓》、《菊榮》、《涼雨》、《有竹》諸篇,豈遂真《風》、《雅》乎!于《三百篇》雖具孫叔之衣冠,尚無優孟之抵掌。然不特蕭也,元次山《二風》、《演興》諸詩,填塞奇字以擬《騷》,反成淺陋。文人好古嗜奇,固多蹈此轍。

 李華

  李遐叔《雜詩》,雖不足以上繼陳伯玉、張子壽之《感遇》,要亦正聲雅奏也。《詠史》詩大有合于開元、天寶中事,似非無為而作,恨用事多遝拖耳。然如詠楊僕伐朝鮮曰:

島夷非敢亂,政暴地仍偏。得罪因懷璧,防身輒控弦。

三軍求裂土,萬里詎聞天。

說盡邊臣邀功生釁之弊,豈有感于青海之役耶!又:

蜀主相諸葛,曹伯任公孫。勿言君臣合,可以濟黎元。

為蜀諒不易,如曹難復論。

即子瞻秋試策問意。

 崔顥

  崔司勳《王家少婦》詩,寫嬌憨之態,字字入微,固是其生平最得意筆,宜乎見人索詩,應口輒誦。然不聞北海《銅雀妓》乎:

丈夫有餘志,兒女焉足私。擾擾多俗情,投跡互相師。

此老生平好持正論,作殺風景事,真是方枘圓鑿。

  《贈梁州張都督》曰:〔風霜臣節苦,歲月主恩深。〕上句惜其勤勞,下句榮其知遇,有獎有激,得諷勵邊臣之體。

  唐人最喜寫勇悍之致,有竭力形容而妙者,王龍標之:

邯鄲飲來酒未消,城北原平掣皂雕。射殺空營兩騰虎,回身卻月佩弓弰。

是也。有專敘蕭條淪落而沉毅之槺令人回翔不盡者,崔司勳之〔聞道遼西無鬥戰,時時醉向酒家眠〕是也。覺摩詰〔試拂鐵衣如雪色,聊持寶劍動星文〕,未免著色欠蒼。

 崔國輔

  少陵獻《三大禮賦》,上令集賢學士于休烈、崔國輔試之。詩人中最為先達,與顥並稱豔色。同勳高渾,集賢韶秀,正復不同。〔歸來日尚早,更欲向勞洲。渡口水流急,回船不自由。〕酷肖小女子不勝篙楫之態。〔相逢畏相失,並著採蓮舟〕,描寫鄰女相見,一段溫存旖旎,尤咄咄逼真。然是生于水鄉書所見耳,汴中安有此風景!至如〔不能春風裡,吹卻麝蘭香〕,〔獨有鏡中人,由來自相許〕,自矜自惜,真為深入個中三昧。戎旅詩亦相敵。獨至七言古,則大不如司勳。華子由當辦幅巾迎孫策也。

 王維

  唐無李、杜,摩詰便應首推,昔人謂〔如秋水芙蕖,倚風自笑〕,殊未盡厥美,庶幾〔咳唾落九天,隨風生珠玉〕耳。三人相較,正猶留侯無收城轉餉之功,襟袖帶煙霞之氣,自非平陽、曲逆可伍。

  〔暢以沙際鶴,兼之雲外山〕,右丞偶爾自佳,後人尊之為法,動用數虛字演句,便成餿憙餡矣。吾嘗謂學李而失,易涉粗豪;學杜而失,恐成生硬;學孟而失,將流輕淺;惟學王者不失為刻鵠類鶩,不意入效顰之手,亦有此種流弊。

  《鄭霍二山人詠》曰:〔吾賤不及議,斯人竟誰論?〕《送綦毋潛》曰:〔吾謀適不用,勿謂知音稀。〕《送丘為》曰:〔知禰不能薦,羞稱獻納臣。〕皆不勝扼腕躑躅之態。獨《送孟浩然》曰:

杜門不復出,久與世情疏。以此為長策,勸君歸舊廬。

醉歌田舍酒,笑讀古人書。好是一生事,無勞獻子虛。

一意勸尋遂初,蓋在禁中忤旨之後也。(黃白山評:〔按王集及《品彙》俱無此詩,《唐詩粹選》以此作張子容詩,必有所據。〕)按孟有《留別王侍御維曰:

寂寂竟何待?朝朝空自歸。欲尋芳草去,惜與故人違。

當路誰相假?知音世所稀。祇應守寂寞,還掩故園扉。

此詩固微答其意,見非無知音,亦非當路之罪,卻含藏不露,惟加勸慰。嘗思襄陽當日誦詩誠戇,玄宗亦太褊急。君友兩處周旋,不欲見上有棄士之失,下無巷遇之美。立言最難,人徒賞其措詞之工,不知用意之苦也。

 儲光羲

  摩詰才高于儲,擬陶則儲較王為近。但儲詩亦惟此種佳,有廉頗用趙人之意。王兼長,儲獨詣也。

  《田家雜興》、《同王十三維偶然作》,最多素心之言。然如〔見人乃恭敬,曾不問賢愚。雖若不能言,中心亦難誣〕。又如:

忽見梁將軍,乘車出宛洛。意氣軼道路,光輝滿墟落。

仍復侘傺矣。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,登廣武原不禁長歎。

  《樵父》、《漁父》、《牧童》皆寄託之詞,止寫恬適。《採菱》、《射雉》便覺颯然正骨,現于言下。

  《華清宮》數篇最高古,如〔大聖不私己,精禋為群氓〕,〔三雪報大有,孰謂非我靈〕,俱可喜。然微類丁謂、王欽若口角。(黃白山評:〔詩有諷意,遽比之丁、王,恐冤卻古人。〕)吾不欲千古才人為諛臣藉口,不得不申履霜之戒。至崔國輔《觀行香應制》,更不足言。

 丘為 祖詠 盧象 綦毋潛 裴迪

  讀丘為、祖詠詩,如坐春風中,令人心曠神怡。其人與摩詰友,詩亦相近,且終卷和平淡蕩,無叫號嘄噭之音。唐詩人惟丘幾近百歲,其詩固亦不干天和也。詠與盧象,稍有悲涼之感,然亦不激不傷。盧情深,祖尤骨秀。

  《答王維留宿》曰:

握手言未畢,卻令傷別離。升堂還駐馬,酌醴便呼兒。

王《送祖》曰:

相逢方一笑,相送還成泣。解纜君已遙,望君猶佇立。

寫得交誼藹然,千載之下,猶難為懷。

  《終南望餘雪》曰:

終南陰嶺秀,積雪浮雲端。林表明霽色,城中增暮寒。

此詩有盛名,愚意嫌一〔增〕字。〔餘雪〕者,殘雪也,不應雪殘而寒始增。(黃白山評:〔豈不聞『霜前暖、雪後寒』耶?〕)

  綦毋潛似覺風氣稍別,如〔石路在峰心〕,非諸公所能道,大似五昌齡句法。

  輞川倡和,裴迪尤多,其詩體反不甚與王近,較諸公骨格稍重。裴早友王維,晚交杜甫,篇什必多。今所存惟維集數篇,不勝遺珠之恨。

 王縉

綠樹重陰蓋四鄰,青苔日厚靜無塵。科頭箕踞長松下,白眼看他世上人。

一高曠盡之。

聲名不問十年餘,老大誰能更讀書!林中獨酌鄰家酒,門外時聞長者車。

更覺英英不群,有籠罩一世之概,視盧象之〔環堵蒙籠一老儒〕,真孤鳧介雙鵠也。

下階欲離別,相對映蘭叢。含辭未及吐,淚落蘭叢中。

高堂靜秋日,羅衣飄暮風。誰能待明月,回首見床空。

置之樂府無辨。不愧難兄,又不專效阿兄,因笑蘇公動稱家法之陋。

 孟浩然

  詩忌鬧,孟獨靜;詩忌板,孟最圓。然律詩有一篇如一句者,又有上句即有下句者,往往稍涉于輕,乃知有所避必有所犯。

  筆力強弱,實由性生,不復可強,智者善藏其短耳。如孟襄陽寫景、敘事、述情,無一不妙,令讀者躁心欲平。但瑰奇磊落,實所不足,故不甚作七言,專精五字。如《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》曰〔月明全見蘆花白,風起遙聞杜若香,君行采采莫相忘〕,全似《浣溪紗》風調也。

  《除夜詠懷》曰:

漸看春逼芙蓉枕,頓覺寒消竹葉杯。守歲家家應未臥,相思那得夢魂來。

雖淒惋入情,卻竟是中晚態度矣。詩格之遷,孟襄陽實其始降。(黃白山評:〔盛唐諸名家詩,有偏至而非通才者,如孟浩然、王昌齡皆不善七言律。王之『江上巍巍萬歲樓』一首,其格更卑。詩道之升降,當就大勢論,豈可以一人一詩相詬病耶!〕)

  孟詩有極平熟之句當戒者,如〔天涯一望斷人腸〕,〔當杯已入手,歌妓莫停聲〕,淺人讀之,則為以水濟水。

  孟詩佳處只一〔真〕字,初讀無奇,尋繹則齒頰間有餘味。若溫飛卿所作歌謠,常有乍看心駭目眩,思得其旨,反索然者。此子陽修飾邊幅,不及文叔之簡易耳。

 張子容

  〔朝雲暮雨連天暗,神女知來第幾峰〕,意豔而詞則雅,不愧襄陽之友。〔樹色煙輕重,湖光風動搖〕,〔歸路煙中遠,回舟月上行〕,亦甚肖孟氏意態。

 劉慎虛

美人何蕩漾,湖上風日長。玉手欲有贈,徘徊雙明璫。

歌聲隨綠水,怨色起青陽。日暮還家望,雲波橫洞房。

〔怨色起青陽〕,即杜審言之〔啼鳥驚殘夢,飛花攪獨愁〕,劉希夷〔月明芳樹群烏飛,風過長林百花起〕意也。妙在止寫態度,不甚鋪張,得顰眉不語之致。劉詩傳者十四篇,惟此最有蘊藉。

  劉夏縣勝處在不避輕脫,率任孤清。如《寄江滔求孟六遺文》:

南望襄陽路,思君情轉親。偏知漢水廣,應與孟家鄰。

在日貪為善,昨來聞更貧。相如有遺草,一為問家人。

作律至此,幾于以筆為舌矣。然已隱隱逗張水部為一派。(黃白山評:〔漢廣孟鄰,俱有故實,卻用得不覺,此聖于用事者也。〕)

  高、岑非無流走為律者,輕重迥自不同。殷鲕賞其〔思苦語奇〕,獨謂〔氣骨不逮諸公〕,此深識之論。

 王昌齡

  王江寧詩,其美收之不盡,〔奸雄乃得志〕一篇,尤是集中之冠。〔一人計不用,萬里空蕭條〕,每一讀之,覺皇甫酈之論董卓,張九齡之議祿山,李湘之策龐勳,千載恨事,歷歷在目,真天地間有數語言。

初日淨金閨,先照床前暖。斜光入羅幕,稍稍親絲管。

雲髮不勝梳,楊花更吹滿。

婉媚若此,乃不數作,多為荒涼刻直之音,固薄綺靡不屑也。(黃白山評:〔『荒涼刻直』四字,殊非所以目少伯。〕)

  〔桃花四面發〕、〔高臥南齋時〕二篇,俱有古音,在龍標集則不足收,渠自有長技,不煩作詩中平陽侯耳。

  《東京諸公與綦毋潛李頎相送至白馬寺宿》曰:〔薄宦忘機括,醉來復淹留〕,與〔望塵非吾事,入賦且遲留〕,同一不羈之態。〔望塵〕稍戇,〔機括〕帶謔而冷,令一種識時務人聞之,橫顙刺骨,將欲望而甘心。

  龍標古詩,乍嘗螫口,久味津生,耐咀齧,實在高、岑之上,徒賞其宮詞,非高識也。(黃白山評:〔盛唐諸公五言古,予最醉心王龍標,乍看即好,愈讀愈有味。今乃曰『乍嘗螫口』,則賀君之口,必不猶夫人之口矣。〕)即論宮詞,如〔玉顏不及寒鴉色,猶帶昭陽日影來〕,嘗因其造語之秀,殊忘其著想之奇。因歎詠長信事者多矣,讀此,而崔湜之〔不忿君恩斷,新妝視鏡中〕,已嫌氣盛;王諲〔生君棄妾意,增妾怨君情〕,一何傖父!

錢塘江上是誰家?江上女兒全勝花。吳王在時不得出,今日公然來浣紗。

此直以西施譽江上女兒,借吳王作波勢耳。漢文帝語李廣曰:〔令子當高帝時,萬戶侯豈足道哉!〕同一語意,用之詩,尤法奇而思折。

  《重別李評事》曰:

莫道秋江離別難,舟船明日是長安。吳姬緩舞留君醉,隨意青楓白露寒。

〔隨意〕二字,似與下五字不黏,兩句參觀,便可意會,乃是得醉且醉耳。若正言之,如曰既有緩舞相留之人,天又漸寒,不如且醉。橫嵌〔隨意〕二字于中,如老僧毀律,不復牽拘。然欲奉以為法,則如鳩摩弟子,先學餐針,始可納室。(黃白山評:〔此解終不暢。予友洪方舟云:『隨意』,隨他意也。予謂『露寒』字只當夜深字。莫管夜深,且須盡醉,此正留連不忍分手之意。開口卻云『莫道秋江離別難』,自己先進一步說,唐賢詩腸之曲如此。〕)

仗劍行千里,微軀感一言。曾為大梁客,不負信陵恩。

與張說:

握手與君別,岐路贈一言。曹卿禮公子,楚姬饋王孫。

條爾生六翮,翻飛戾九門。當懷客鳥意,會答主人恩。

同法,束六句之意為兩句,尤覺高渾。且張援引古人,借作虛勢,此即據為實事;張猶不能不待六翮之生,此則有士為知己死,隨時可以報效。不惟法老,膽識具高一層。

 李白

  不讀全唐詩,不見盛唐之妙;不遍讀盛唐諸家,不見李、杜之妙。太白胸懷高曠,有置身雲漢、糠秕六合意,不屑屑為體物之言,其言如風捲雲舒,無可蹤跡。子美思深力大,善于隨事體察,其言如水歸墟,靡坎不盈。兩公之才,非惟不能兼,實亦不可兼也。杜自稱〔沈鬱頓挫〕,謂李〔飛揚跋扈〕,二語最善形容。後復稱其〔筆落驚風雨,詩成泣鬼神〕,推許至矣。亦稱岑參,僅曰〔岑生多新語〕;亦稱摩詰,僅曰〔最傳秀句寰區滿〕;亦稱浩然,僅曰〔清詩句句盡堪傳〕;與高適尤善,雖稱之〔詩名惟我共〕,其所品目,亦僅曰〔驊騮開道路,鷹隼出風塵〕而已,未有此揚厲也。宋人乃以好言婦人飲酒病之,則子美〔耽酒須微祿〕,〔朝回日日典春衣〕,不飲酒乎!〔大婦同行小婦隨〕,〔翠眉縈度曲〕,不婦人乎!(黃白山評:〔『大婦』句本張謂詩,今以為少陵何也!〕)太白曰〔下士大笑,如蒼蠅聲〕,又曰〔仰天大笑出門去,我輩豈是蓬蒿人〕。凡作此論者,皆太白千載前豫知其笑,而先自仰天者也。

  《蜀道難》一篇,真與河嶽並垂不朽。即起句〔噫籲戲,危乎高哉〕七字,如累棋架卵,誰敢並于一處?至其造句之妙:

連峰去天不盈尺,孤松倒掛倚絕壁。飛湍瀑流爭喧豗,溺崖轉石萬壑雷。

每讀之,劍閣、陰平,如在目前。又如:

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。所守或匪親,化為狼與豺。

不惟劉璋、李勢恨事如見,即孟知祥一輩亦逆揭其肺肝,此真詩之有關係者,豈特文詞之雄!紛紛為明皇,為房、杜,譏嚴武,譏章仇兼瓊,俱無煩聚訟。

鄭客西入關,行行未能已。白馬華山君,相逢平原里。

璧遺鎬池君,明年祖龍死。秦人相謂曰,吾屬可去矣。

一往桃花源,千春隔流水。

〔秦人相謂曰〕,乃史中敘事法,誰敢入之于詩?吾不難其奇而難其妥,嘗歎李長吉費盡心力,不能不借險句見奇,孰若太白用尋常語自奇!

 杜甫

  杜詩惟七言古終始多奇,不勝枚舉;五言律亦前後相稱。五古之妙,雖至老不衰,然求其尤精出者,如《玉華宮》、《羌村》、《北征》、《畫鶻行》、《新安吏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新婚別》、《垂老別》、《無家別》、《佳人》、《夢李白》、《前後出塞》,俱在未入蜀以前,後雖有《寫懷》、《早發》數章,奇亦不減,終不可多得。餘但手筆妙耳,神完味足,似不復如。老杜有句曰:

為人性僻耽佳句,語不驚人死不休。老去詩篇渾漫興,春來花鳥莫深愁。

固是實論,非謙退之詞。惟七言律,則失官流徙之後,日益精工,反不似拾遺時曲江諸作,有老人衰颯之氣。在蜀時猶僅風流瀟瀟,夔州後更沉雄溫麗。如詠諸葛〔伯仲之間見伊呂,指揮若定失蕭曹〕,言簡而盡,勝讀一篇史論。明妃:

一去紫台連朔漠,獨留青塚向黃昏。畫圖省識春風面,環珮空歸月夜魂。

生前寥落,死後悲涼,一一在目。言戎馬之害,則如〔昨日玉魚蒙葬地,早時金碗出人間〕。寫景則如〔高江急峽雷霆鬥,古樹蒼藤日月昏〕,〔返照入江翻石壁,歸雲擁樹失山村〕。詠物則如角鷹曰〔一生自獵知無敵,百中爭能恥下韝〕。感慨則如〔織女機絲虛夜月,石鯨鱗甲動秋風〕。真一代冠冕。至若〔盤渦浴鷺底心性,獨樹花發自分明〕,雖大家縱筆成趣,無所不可,如西子捧心,更益其妍。然老杜自注亦云〔戲為吳體〕,宋人乃以為句法,專于此效之,竟成東家眉黛矣。吾甯拘寧俗,不敢效顰。

  《堂成》詩曰:〔暫止飛烏將數子,頻來語燕定新巢。〕妙在下一〔定〕字,將〔頻來〕二字、〔語〕字,節節皆生動矣,上句不如也。

  文人觸目驚心,無一事輕忽。如《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》曰:〔書簽映夕曛〕,決非由思索得者,若粗莽人偶不經意,即失之矣。然上句乃〔筆架橫窗雨〕,必無晴雨並見之理,當是適逢新霽,斜暉射書上,筆架猶帶殘雨也。又如〔遠鷗浮水靜,輕燕受風斜〕,〔花妥鶯梢蝶,溪喧獺趁魚〕,〔啅雀爭枝墜,飛蟲滿院遊〕,〔芹泥隨燕嘴,花蕊上蜂鬚〕,〔風蝶勤依槳,春鷗不避船〕,〔柱穿蜂溜蜜,棧缺燕添巢〕,〔步壑風吹面,看松露滴身〕,〔路危行木杪,身遠宿雲端〕,皆目前之景,特人無此細心,亦無此秀筆耳。

  老杜五言律,善寫幽細之景。余尤喜其正大者,如〔避人焚諫草,騎馬欲雞棲〕,〔明朝有封事,數問夜如何〕,〔受諫無今日,臨危憶古人〕,〔不過行儉德,盜賊本王臣〕,〔古來存老馬,不必取長途〕,真堪羽翼《風》、《雅》。

  少時讀杜,最厭〔冠冕通南極,文章落上臺〕二語,嫌其板而肥膩。今乃知正陰用尉陀椎結見陸生事,深切南海。次句則因相國自製文。因歎古人下筆,無一字苟且,深愧向來淺率。

晚來江間失大木,猛風中夜飛自屋。天兵斬斷青海戎,殺氣南行動坤軸,

不爾苦寒何太酷!巴東之峽生淩澌,彼蒼回斡人得知!

中間一轉,真如危流鰺舵,似此斯為老手。若帆駛水順,縱復一日千里,亦安足奇!

  《晚登瀼上堂》曰:〔淒其望呂葛,不復夢周孔。〕此二語腐儒所不知,奸雄所不欲,非徒有憂時之心兼具濟時之識者也。

  《毛詩》無處不佳,予尤愛《採薇》、《出車》、《杕杜》三篇,一氣貫串,篇斷意聯,妙有次第。千載後得其遺意者,惟老杜《出塞》數詩。始章曰:

戚戚去故里,悠悠赴交河。公家有程期,亡命嬰禍羅。

君已富土境,開邊一何多!棄絕父母恩,吞聲行負戈。

此應調之始,故但敘別離之恨,而〔法重心駭,威尊命賤〕之意,躍躍不禁自露。

  〔出門日已遠,不受徒旅欺〕二句,壯勇之氣已隱然可掬。〔骨肉恩豈斷,男兒死無時〕,見其國而忘家,恩以義斷。

走馬脫轡頭,手中挑青絲。捷下萬仞崗,俯身試搴旗。

四句,皆于忙中著閒,上寫征行之苦,下寫爭先示勇之致。

磨刀嗚咽水,水赤刃傷手。欲輕腸斷聲,心緒亂已久。

丈夫誓許國,憤惋亦何有?功名圖麒麟,戰骨當速朽。

此即《毛詩》〔憂心孔疚,我行不來〕意,忠義激烈,勃然如生。

送徒既有長,遠戍亦有身。生死向前去,不勞吏怒嗔。

路逢相識人,附書與六親:哀哉兩決絕,不復同苦辛。

此句與首章末句意相似,但前是出門時言,猶感慨意多,此是因附書後再一決絕言之,直前不顧矣。且前止父母,此兼煙戚,文情之密,非復也。補出吏與相識人來,尤見周匝。〔附書〕下三句,亦暗與次章〔骨肉恩豈斷〕二語相應,又微反《毛詩》〔我戍未定,靡使歸聘〕意,妙于脫胎變化。

迢迢萬里餘,領我赴三軍。軍中異苦樂,主將甯盡聞?

隔河見胡騎,倏忽數百群。我始為奴僕,幾時樹功勳?

上四章俱是途中事,此章始至軍中而述所經歷,末句不徒感慨,亦有鼓銳意。

挽弓當挽強,用箭當用長。射人先射馬,擒賊先擒王。

殺人亦有限,立國自有疆。苟能制侵淩,豈在多殺傷!

此軍中自勵之言,上四句亦即《毛詩》〔豈敢定居,豈不日戒〕意,下四句更有〔薄伐來威〕之旨。

驅馬天雨雪,軍行入高山。逕危抱寒石,指落層冰間。

已去漢月遠,何時築城還?浮雲暮南征,可望不可攀。

〔何時築城還〕,非還家,乃還幕下,即主將屯軍處也。此是偏師遠役耳。此章言築城事,敘景處不僅本〔載途雨雪〕,兼從《漸漸之石》章來;末語更有《揚水》之痛。

單于寇我壘,百里風塵昏。雄劍四五動,彼軍為我奔。

虜其名王歸,繫頸授轅門。潛身備行列,一勝何足論!

此方及戰爭,八句凡數層折,蹊回徑轉,各具奇觀。

從軍十年餘,能無分寸功?眾人貴苟得,欲語羞雷同。

軍中蒙蔽之形,不言而見。

中原有鬥爭,況在狄與戎。丈夫四方志,安可辭固窮。

亦即〔一勝何足論〕意。但始猶一勝,此則十年之功,退讓不言,志更不隳,更圖後效,較之

欲言塞下事,天子不召見。東出咸陽門,哀哀淚如霰。

度量相越多少!此詩節節相生,真與《毛詩》表裡,必不可刪。世顧避惜群之名,常不全載,真瑣人之見也。

  《後出塞五章》,亦有次第,不可刪。

男兒生世間,及壯當封侯。戰伐有功業,焉能守舊丘!

召募赴薊門,軍動不可留。千金買馬鞍,百金裝刀頭。

閭里送我行,親戚擁道周。斑白居上列,酒酣進庶羞。

少年別有贈,含笑看吳鉤。

較《前出塞》首篇更覺意氣激昂。味其語氣,前篇似徵調之兵,故其言悲;此似應募之兵,故其言雄。前篇〔走馬脫轡頭,手中挑青絲〕,貧態可掬;此卻〔千金買鞍,百金裝刀〕,軍容之盛如見。前篇〔棄絕父母,吞聲負戈〕,悲涼滿眼;此則里戚相餞,啐醴錯陳,吳鉤一贈,尤助壯懷。妙在〔含笑看〕三字,說得少年鬚眉欲動。如此少年,定一俠士。

朝進東門營,暮上河陽橋。落日照大旗,馬鳴風蕭蕭。

軍前風景如畫。〔平沙列萬幕,部伍各見招〕,二語尤妙。凡勇士所之,無不欲收為己用者,此語直傳其神。〔中天懸明月,令嚴夜寂寥〕,〔寂寥〕妙甚,深見中紀律之肅。

悲笳數聲動,壯士慘不驕。借問大將誰,恐是霍嫖姚。

古來名將甚多,而獨舉霍氏。史稱去病:士卒乏食,而後軍餘粱肉。殊帶怵惕意,卻妙在一〔恐〕字,語意甚圓。

古人重守邊,今人重高勳。豈知英雄主,出師亙長雲。

六合已一家,四夷且孤軍。遂使貔虎士,奮身勇所聞。

拔劍擊大荒,日收胡馬群。誓開玄冥北,持以奉吾君。

〔勇所聞〕三字,妙得開邊幸功人一輩心髓,儼然傅介子、陳湯、臧宮、馬武等在目。

獻凱日繼踵,兩番靜無虞。漁陽豪俠地,擊鼓吹笙竽。

雲帆轉遼海,粳稻來東吳。越羅與楚練,照耀輿台軀。

主將位益崇,氣驕淩上都。邊人不敢議,議者死路衢。

首章言應募,次章言入幕,三章言立功,至此極言邊城之富,而邊將之橫,始有失身之懼矣。末二句尤含蓄無限。叛志已決,既非口舌可諍,君寵方隆,又不可以上變。觀郭從謹語上曰:〔亦有指闕告其謀者,陛下往往誅之。〕此詩真實錄也。

我本良家子,出師亦多門。將驕益愁思,身貴不足論。

躍馬二十年,恐辜明主恩。坐見幽州騎,長驅河洛昏。

中夜間道歸,故里但空村。惡名幸脫免,窮老無兒孫。

不惟不願富貴,並不顧妻子,脫身歸家,此真忠臣義士。凡宋人杜注,余多以為穿鑿,獨以此為指祿山反時自拔歸國者,似乎不謬。此詩有首尾,有照應,有變換。如〔我本良家子〕,正與首篇〔千金買鞍〕等相應。〔身貴不足論〕,與〔及壯當封侯〕似相反,然以〔恐辜主恩〕而念為之轉,則意自不悖。〔故里但空村〕,非復送行時〔擁道周〕景象,此正見盛衰之感,還家者無以為懷,意實相應也。此詩後二章多與唐史合,似實有所指,非漫作者。真西山刪去末首,殊不可解。五章始終一氣,不說到還家,則意不完,氣亦不住,竟一無結果人矣。又第四篇注曰:〔時好邊功,李林甫任蕃將也。〕細觀末章〔坐見幽州騎,長驅河洛昏〕,畢竟坡解為確。近世李攀龍獨選第二首,《詩歸》曰:〔《出塞》前後,于鱗獨收此首,孟浪之極,應為『落日照大旗』等句,與之相近耳。蓋亦悅其聲響,而風骨或未之知也。〕然其所選亦刪去第一第三,則伯敬所賞亦僅在風骨,非以意逆志之解。但其評前篇末首曰:〔出門激烈,至此郭厚。出門是士卒氣象,至『殺人亦有限』,『一勝何足論』,『眾人貴苟得』等語,便是大將軍氣象矣。〕此論卻高。西山又于前篇刪第二第四,當以道途之事不甚緊要耳。不知風人之致,正在于此,搴旗示勇,寄書別親,情事所必有者。觀西山刪《史》、《漢》敘事處,其病亦與此同。《韓子》曰〔長袖善舞〕,若禿衿窄袖,僅僅蔽軀,安得有驚鴻之妙!

 高適 岑參

  唐人稱〔有唐以來,詩人之達者,惟適而已。〕今讀其詩,豁達磊落,寒澀瑣媚之態,去之略盡。如《送田少府貶蒼梧》曰:〔丈夫窮達未可知,看君不含長數奇。〕《贈別晉三處士》曰:〔愛君且欲君先達,今上求賢早上書。〕《九日酬顏少府》曰:〔縱使登高只斷腸,不如獨坐空搔首。〕《崔司錄宅燕大理李卿》曰:

飲醉欲言歸剡溪,門前駟馬光照衣。路旁觀者徒唧唧,我公不以為是非。

眉宇如此,豈久處塢壁!

  鍾氏曰:〔唐人如沈、宋,王、孟,李、杜,錢、劉之類,雖兩人並稱,皆有不能強同處。惟高、岑心手如出一人,其森秀之骨,澹遠之氣,既皆相敵。〕余意亦終有別:高五言古勁渾樸厚耳,岑稍點染,遂饒穠色。高七言古最有氣力,李、杜之下,即當首推。岑自膚立,然如崔季圭代魏王,雖雅望非常,真英雄尚屬捉刀人也。惟短律相匹,長律亦岑不如高。

 李頎

  李頎五言,猶以清機寒色,未見出群,至七言實不在高適之下。《放歌行答從弟墨卿》曰:

吾家令弟才不羈,五言破的人共推。興來逸氣如濤湧,千里長江歸海時。

真善寫文士下筆淋漓之狀。又《送劉十》曰:

前年上書不得意,歸臥東窗兀然醉。諸兄相繼掌青史,第五之名齊驃騎。

烹葵摘果告我行,落日夏雲縱復橫。聞道謝安掩口笑,知君不免為蒼生。

曲折磊落,姿態橫生。至

青青蘭艾本殊香,察見泉魚固不祥。濟水自清河自濁,周公大聖接輿狂。

千年魑魅逢華表,九日茱萸作佩囊。善惡死生齊一貫,祇應斗酒任蒼蒼。

每一讀之,勝呼龍泉、擊唾壺矣。

 常建

高山臨大澤,正月蘆花乾。陽色薰兩崖,不改青松寒。

此東野意趣也。

井底玉冰洞地明,琥珀轆轤青絲索。仙人騎鳳披彩霞,挽上銀瓶照天閣。

黃金作身雙飛龍,口銜明月噴芙蓉。一時渡海望不見,曉上青樓十二重。

置之長吉集,奚辨乎!二子之生,尚在數十年後,此實唐風之始變也。吾讀盛唐諸家,雖淺深濃淡,奇正疏密,各自不同,咸有昌明之象。獨常盱眙如去大梁、吳、楚而入黔、蜀,觸目舉足,皆危崖深箐,其間幽泉怪石,良非中州所有,然亦陰森之氣逼人。

  常詩名勝處,幾于支、許清言,即刻劃林泉,亦天然藻繢。獨如〔漢上逢老翁,江口為僵屍〕諸篇,宇宙大矣,何地不可行,必效大阮驅車耶!

玉帛朝回望帝鄉,烏孫歸去不稱王。天涯靜處無征戰,兵氣銷為日月光。

唐三百年,《塞下曲》佳者多矣,昌明博大,無如此篇,出自幽紆之筆,故為尤奇。

  《聽琴秋夜》曰:〔寒蟲臨砌默,清吹裊燈頻〕。豈形容琴聲之妙,所謂〔駟馬仰沫,游魚出聽〕耶!別本作〔寒蟲臨砌急〕,雖肖秋夜意,卻淺。又其《江上琴興》曰:

冷冷七弦遍,萬木澄幽陰。能使江月白,又令江水深。

觀此益證〔默〕字為確。

  詩求可喜,必先去可厭,如〔諸峰接一魂〕,究竟不穩,不穩則不雅。友夏曰:〔追盡山川精髓,使遊人毛堅髮立。〕吾終不能為矮人觀場。

 嚴武

  《題巴州光福寺楠木》曰:

看君幽靄幾千丈,寂寞窮山今遇賞。亦知鐘梵報黃昏,猶臥禪床戀奇響。

興趣不俗,骨氣亦盡高,武詩如此,宜其知少陵也。

  《軍城早秋》,自寫英雄本色耳。《寄題杜拾遺錦江野亭》:〔腹中書籍幽時曬。〕道得此語出,大非粗材。又曰:〔莫倚善題《鸚鵡賦》,何須不著鵔鸃冠。〕觀此二語,武直以桓溫自居,禰衡、郝隆視甫,久欲幕僚之矣,不待三持節之日也。此詩大有駕馭,亦可作武不殺甫之證。

 元結

  疏率自任,元次山之本趣也,然亦有太輕太樸者。酬贈遊宴諸詩,須分別存之;惟憫貧窮、悲兵燹之言,宜備蒙瞍之誦,為人牧者尤宜置之座右。

 王季友

  王季友詩,磊塊有筋骨,但亦附寒苦以見長。如:

自耕自刈食為天,如鹿如麋飲野泉。亦知世上公卿貴,且養山中草木年。

誠高出流輩。至〔雀鼠晝夜無,知我廚廩貧〕,儼然一閬仙矣。又《贈崔高士瑾》曰〔問家惟指雲,愛氣嘗言酒〕,亦佳。〔日月不能老,化腸為筋否〕,殊不堪。僻澀之過,必涉鄙俚,不待賈、孟也。

 沈千運 孟雲卿

  詩有一意透快,略不含蓄,不礙其為佳者,沈千運、孟雲卿是也。沈之〔近世多夭傷,喜見鬢髮白〕,孟之〔為長心易憂,甲孤意常傷〕,語皆入妙。但讀其全詩,皆羽聲角調,無甚宮商之音。

  孟《寒食》詩最佳,〔貧居往往無煙火,不獨明朝為子推〕,正可與韓翃詩參看。

  《行路難》曰:〔海中之水慎勿枯,烏鳶啄蚌傷明珠〕,大是激昂。

 張謂

  張正言詩,亦倜儻率真,不甚蘊藉,然胸中殊有浩落之趣。〔眼前一樽又長滿,胸中萬事如等閒〕,有此風調,固宜太白與之把臂。

中唐

 劉長卿

  隨州絕句,真不減盛唐,次則莫妙于排律。排律惟初盛為工,元和以還,牽湊冗復,深可厭也,惟隨州真能接武前賢。到如《嚴維宅送包佶》曰:

江湖同避地,分手自依依。盡室今為客,驚秋空念歸。

歲儲無別墅,寒服羨鄰機。草色村橋晚,蟬聲江樹稀。

夜深宜共醉,時難忍相違。何事隨陽雁,汀洲忽背飛!

情旨溫然,又不徒寫景述事矣。《小鳥篇》,彷彿崔司勳《孟門行》之流。崔詩首尾皆比,中間露出正意,此則全篇是比。〔銜花縱有報恩時,擇木難容託身處〕,亦從〔本擬報君恩,如何反彈射〕脫胎。但崔猶有望幸之思,故不勝據鞍顧眄之態;此畏禍之意深,並不暇為逝梁敝笱之歎。然亦有露氣骨處,如〔獨立雖輕燕雀群〕,終亦不放倒地步。

  《月下呈章秀才》曰:

自古悲搖落,誰人奈此何!夜蛩偏傍枕,寒鳥數移柯。

向老三年謫,當秋百感多。家貧惟好月,空愧子猷過。

此詩甚佳,眾選不及,殊可怪!

  長律至劉隨州,而妙有勝于盛唐人者,卻是盛唐人所不願為。設機以灌,其功倍矣,漢陰丈人自甘抱甕耳。

  《入至德界偶逢洛陽鄰家李光宰》曰:〔近北始知黃葉落,向南空見白雲多。〕南中多暑,草木不凋,故以葉落為感,歎遷謫之久也。下語之妙,乃至于此。

  〔機中錦字論長恨〕,妙在下一〔論〕字,雖非詠蘇蕙,讀者遂覺蘇蕙儼然如生。

已是洞庭人,猶看灞陵月。昨夜夢中歸,煙波覺來闊。

日暮微雨中,州城帶秋色。蕭條主人靜,落葉飛不息。

俱非盛唐後語言。然如〔只為乏生計,爾來成遠憂〕,不惟輕佻,亦鄙率矣。《長門怨》曰:

蕙草生閒地,梨花發舊枝。芳菲自恩幸,看著被風吹。

末句尖警動人,卻開後來狷謔之習。雖樂府中不忌,入樂府則俊,入律詩則佻。又《送孫沅歸》曰〔憐君不得已,步步別離難〕,〔步步〕兩字,亦極弄姿也。

  昔人編詩,以開元、大曆初為盛唐,劉長卿開元、至德間人,列之中唐,殊不解其故。細閱其集,始知之。劉有古調,有新聲。盛唐人無不高凝整渾,隨州短律,始收斂氣力,歸于自然,首尾一氣,宛若面語。其後遂流為張籍一派,益事流走,景不越于目前,情不逾于人我,無復高足闊步,包括宇宙,綜攬人物之意。雖孟襄陽詩,亦有因語真而意近,以機圓而體輕者,然不佻不纖。隨州始有作態之意,實溽暑中之一葉落也。

 錢起

  昔人推錢詩者,多舉〔長樂鐘聲花外盡,龍池柳色雨中秋。〕予以二語誠一篇警策,但讀其全篇,終似公廚之饌,饜腹有餘,爽口不足,去王維、李頎尚遠。

  錢詩佳處,多經人闡發,余更喜其未經選者,如《罷章陵令山居》二首,甚得閒澹之致;兩起處尤佳。

寧辭園令秩,不改淵明調。解印無與言,見山始一笑。

幽人還絕境,誰道苦奔峭。隨雲剩渡溪,出門更垂釣。

吾廬青霞裡,窗樹玄猿嘯。微月清風來,方知散髮妙。

又曰:

丘壑趣如此,暮年始棲偃。賴遇無心雲,不笑歸來晚。

鳴鳩拂紅枝,初服傍清畎。昨日山僧來,猶嫌嘉遁淺。

託君紫陽家,路滅心更遠。梯雲創其居,抱犢上絕巘。

杏田溪一曲,霞境峰幾轉。路石揖飛泉,謝公應在眼。

願言攜手去,採藥長不返。

二詩高曠。鍾氏評其《早渡伊川見舊鄰作》,謂〔清和厚遠,不讀此詩,不知錢、劉詩中尚有儲、王一派〕。予以如此詩,乃能不為儲、王者也。

  作詩嫌于意隨言盡,如仲文《登覆釜山遇道人》第二篇曰:

真氣重嶂裡,知君嘉遁幽。山階壓丹穴,藥井通伏流。

道者帶經出,洞中攜我遊。欲驂白霓去,且為紫芝留。

忽憶武陵事,別家疑數秋。

《南溪春耕》曰:

荷蓑趨南逕,戴勝鳴條枚。溪雨有餘潤,土膏寧厭開?

溝塍落花盡,耒耜度雲回。誰道耦耕倦,仍兼勝賞催。

日長農有暇,悔不帶經來。

如此轉筆,真可云水窮雲起矣。

  予又喜其《憶山中寄書友》曰:

數載白雲裡,與君同採薇。樹深煙不散,溪靜鷺忘飛。

更憶東岩趣,殘陽破翠微。脫巾花下醉,洗藥月前歸。

風景今還好,如何此興違!

此誠不減王、孟,不解何以從無賞音。

  《觀村民牧山田》曰:

貧民乏井稅,瘠土皆耕鑿。禾黍入寒雲,茫茫半山郭。

秋來積霖雨,霜降方銍獲。中田聚黎甿,反景空村落。

顧慚不耕者,微祿同衛鶴。

此皆長者之言。

  大曆中,自丞相以下,出使作牧,無起與士元詩祖餞者,則時論鄙之,故近體中迨居其半。余獨喜其〔酒酣暫輕別,路遠始相思〕,真入情切事。古稱錢、郎,今乃訛為錢、劉,兩家實不相類。

 郎士元

  郎君胄詩,不能高岸,而有談言微中之妙。劉須溪謂其〔濃景中別有澹意〕,余則謂其澹語中饒有腴味。如〔亂流江渡淺,遠色海山微〕,〔河來當塞曲,山遠與沙平〕,〔荒城背流水,遠雁入寒雲〕,〔罷磬風枝動,懸燈雪屋明〕,雖蕭寂而不入寒苦。(黃白山評:〔『罷磬』一聯,乃僧無可詩。〕)至若〔月到上方諸品淨,心持半偈萬緣空〕,讀之真躁心欲消,妄心欲熄矣。

  吾嘗喜其一絕:

或棹輕舟或杖藜,尋常適意釣前溪。草堂竹徑在何處,落日孤煙寒渚西。

可與盧綸

饑食松花渴飲泉,偶從山後到山前。陽坡軟草厚如織,因與鹿麑相伴眠。

一詩相匹,真善寫隱淪之趣也。

 李嘉佑

  高仲武稱李嘉佑〔綺靡婉麗,涉于齊、梁〕。余意此由未見後人如溫、李者耳,猶舜造漆器而指以為奢也。然《間氣集》所載,殊亦平平。余更喜其〔風搖近水葉,雲護欲霜天〕,〔無人花色慘,多雨鳥聲寒〕,〔能全季布諾,不道魯連功〕,〔爽氣遙分隔浦岫,斜光偏照渡江人〕,殊有雅致。

  按李詩綺麗不及君平之半,鄭谷曰〔何事後來高仲武,品題《間氣》未公心〕,語亦良是。

 韓翃

  貞元以前人詩多朴重,韓翃在天寶中已有名,其詩始修辭逞態,有風流自賞之意。昌黎曰:〔歡愉之辭難工,窮苦之言易好。〕獨翃反是。其佳句如〔寒雨送歸千里外,東風沉醉百花前〕,〔露色點衣孤嶼曉,花枝妨帽小園春〕,〔池畔花深斗鴨欄,橋邊雨洗藏鴉柳〕,〔門外碧潭春洗馬,樓前紅燭夜迎人〕,〔急管晝催平樂酒,春衣夜宿杜陵花〕,皆豪華逸樂之概。惟《送李少府入蜀》詩〔孤城晚閉秋江上,匹馬寒嘶白露中〕,稍覺淒然可念。然在集中,亦如九十春光,一朝風雨耳。第姿韻雖增,風氣亦漸降。至若〔葛花滿地能消酒,梔子同心好贈人〕,〔下箸已憐鵝炙美,開籠無奈鴨媒嬌〕,〔塵尾手中毛已脫,蟹螯樽上味初香〕,敻敻已入輕靡,為晚唐風調矣。

  按義山有《韓翊舍人即事》詩,如〔通內藏珠府,應官解玉坊〕,語殊不佳。但此首即不似,他詩不擬韓者,反多似之,故知君平為柔豔之祖。

  君平以《寒食》詩得名,宋亡而天下不復禁煙,今人不知鑽燧,又不深習唐事,因不解此詩立言之妙。如〔春城無處不飛花,寒食東風御柳斜〕二語,猶只澹寫。至〔日暮漢宮傳蠟燭,輕煙散入五侯家〕,上句言新火,下句言賜火也。此詩作于天寶中,其時楊氏擅寵,國忠、琦與秦、虢、韓三姨號為五家,豪貴榮盛,莫之能比,故借漢王氏五侯喻之。即賜火一事,而恩澤先橫于戚畹,非他人可望,其餘錫予之濫,又不待言矣。寓意遠,託興微,真得風人之遺。德宗又愛其《調馬》詩:

鴛鴦赭白齒新齊,晚日花間放碧蹄。玉勒乍回初噴沫,金鞭欲下不成嘶。

余意此詩止于詠物,無斯臧塞淵之旨,固非《寒食》之匹。

 韋應物

  韋蘇州冰玉之姿,蕙蘭之質,粹如藹如,警目不足,而沁心有餘。然雖以澹漠為宗,至若〔喬木生夏涼,流雲吐華月〕,〔日落群山陰,天秋百泉響〕,〔落葉滿空山,何處尋行跡〕,〔高梧一葉下,空齋歸思多〕,〔一為風水便,但見山川馳〕,〔何因知久要,絲白漆亦堅〕,正如嵇叔夜土木形骸,不加修飾,而龍章鳳姿,天質自然特秀。

  韋詩皆以平心靜氣出之,故多近于有道之言。〔身多疾病思田里,邑有流亡愧俸錢〕,宛然風人《十畝》、《伐檀》遺意。又如〔為政無異術,當責豈望遷〕,〔常怪投錢飲,事與賢達疏〕,〔所願酌貪泉,心不為磷淄〕,省己喻人,皆非素心人不能道。

  韋詩誠佳,但觀劉須溪細評,亦太鑽皮出羽。惟云〔韋詩潤者如石,孟詩如雪,雖淡無采色,不免有輕盈之意。此喻尚好。至謂二人意趣相似,則又不然。

自顧躬耕者,才非管樂儔。聞君薦草澤,從此泛滄洲。

自是隱士高尚之言。

促戚下可哀,寬政身致患。日夕思自退,出門望故山。

自是循吏倦還之語。原不同床,何論各夢!宋人又多以韋、柳並稱,余細觀其詩,亦甚相懸。韋無造作之煩,柳極鍛煉之力。韋真有曠達之懷,柳終帶排遣之意。詩為心聲,自不可強。

 盧綸

  劉長卿外,盧綸為佳。其詩亦以真而入妙,如:〔少孤為客早,多難識君遲〕,〔貌衰緣藥盡,起晚為山寒〕,〔語少心長苦,愁深醉自遲〕,〔顏衰重喜歸鄉國,身賤多慚問姓名〕,〔高歌猶愛《思歸引》,醉語惟誇漉酒巾〕,〔故友九泉留語別,逐臣千里寄書來〕,皆能使人情為之移,甚者欷歔欲絕。寫景之工,則如〔估客晝眠知浪靜,舟人夜語覺潮生〕,〔上方月曉聞僧語,下界林疏見客行〕,〔孤村樹色昏殘雨,遠寺鐘聲帶夕陽〕,〔折花朝露滴,漱石野泉清〕,〔泉急魚依藻,花繁鳥近人〕,〔路濕雲初上,山明日正中〕,〔人隨雁迢遞,棧與雲重疊〕,悉如見見也。

  《塞下曲》六首,俱有盛唐之音,〔平明尋白羽,沒在石棱中〕一章尤佳。人顧稱〔欲將輕騎逐,大雪滿弓刀〕,雖亦矯健,然殊有逗遛之態,何如前語雄壯。

 秦系

  秦系詩惟工寫景,故能近人。其《贈張評事》作最佳,如〔流水閒過院,春風與閉門〕,頗有閒澹之趣。又〔籬間五月留殘雪,座右千年蔭怪松〕,工麗中不失矯健。其他悉有綺思,惜音節漸柔。

 皇甫冉 皇甫曾

  兩皇甫殊勝二包,雖取境不遠,而神幽韻潔,有涼月疏風,殘蟬新雁之致。如補闕之〔果熟任霜封,籬疏從水度〕,〔山晚雲和雪,汀寒月照霜〕,〔裛露收新稼,迎寒葺舊廬〕,昔人賞鑒固自不借。侍御之〔細泉松徑裡,返景竹林西〕,〔隔城寒杵急,帶月早鴻還〕,亦自清絕。至若〔客散高樓上,帆飛細雨中〕,旅中讀之,尤不能為懷。才雖稍亞于兄,正自不墮家法。

 李端

  初讀李端集,苦于平熟,遇其時一作態。即新警可喜。如:

月落星稀天欲明,孤燈未滅夢難成。披衣更向門前望,不忿朝來鵲喜聲。

何其多姿也!又《九日贈司空曙》:

我有惆悵辭,待君醉時說。長安逢九日,難與菊花別。

摘卻正開花,暫言花未發。

此與王建《春去曲》:〔老夫不比少年兒,不中數與春別離〕,同一弄姿生色。但細觀之,終有折腰齲齒之態,暫見則妍,效顰即醜。李詩自有正大而佳者,如《雪夜尋太白道士》:〔出遊居鶴上,避禍入羊中〕,不在摩詰〔飲人聊割酒,送客乍分風〕之下。《瘦馬行》頗有少陵之遺。《雜歌》長篇,宛似太白,中曰〔酒沽千日人不醉,琴弄一弦心已悲〕,最為警策。

 嚴維

  中唐數十年間,亦自風氣不同。其初,類于平淡中時露一入情切景之語,故讀元和以前詩,大抵如空山獨行,忽聞蘭氣,餘則寒柯荒阜而已。如嚴維〔柳塘春水漫,花塢夕陽遲〕,誠為佳句,但上云〔窗吟絕妙辭〕,卻鄙。余惟喜其《留別鄒紹先劉長卿》詩:

中年從一尉,自慊此身非。道以甘微祿,時危恥息機。

晨趨本郡府,晝掩故山扉。待得干戈畢,何妨更採薇。

頗有長厚之風。又〔還家萬里夢,為客五更愁〕,深切情事。〔陽雁叫霜來枕上,寒山映月在湖中〕,〔漁浦浪花搖素壁,西陵樹色入秋窗〕,時一神遊,忽忽在目。

 耿湋

  耿湋詩善傳荒寂之景,寫細碎之事,故鍾、譚表章皆當,無失入者。至其所遺,如〔暮雪餘春冷,寒燈續晝明〕,深肖山寺。〔風度曾相夢,何時定得書〕,酷似懷人之緒。《沙雁篇》尤有寄託,中聯云〔還塞知何日,驚弦亂此心。夜陰前侶遠,秋冷後湖深〕,讀之令人淒然。

  〔雖言千騎上頭居,一世生離恨有餘。葉下綺窗銀燭冷,含啼自草錦中書。〕此詩直而溫,怨而不怒,當共《秋日》詩為集中之冠。

 司空曙

  司空文明每作得一聯好詩,輒為人壓占。如〔乍見翻疑夢,相悲各問年〕,可謂情至之語,李益曰〔問姓驚初見,稱名憶舊容〕,則情尤深,語尤愴,讀之者幾于淚不能收。〔池晴龜出曝,松暝鶴飛回〕,寫景亦佳,又有包佶〔鳥窺新罅栗,龜上半欹蓮〕,尤得點染之趣。正如劉毅樗蒲,方矜得雉,不意他人又復成盧而去。

  詩有以謔而妙者,如〔無將故人酒,不及石尤風〕是也。詩固不必盡莊。

 顧況

  顧況詩極有氣骨,但七言長篇,粗硬中時雜鄙句,惜有高調而非雅音。如《李供奉彈箜篌歌》:〔指剝蔥,腕削玉,饒鹽饒醬五味足。弄調人間不識名,彈盡天下崛奇曲。〕後又云:〔銀器胡瓶馬上馱,瑞錦輕羅滿車送。〕真為可恨。《詩歸》賞之。《烏啼曲》云〔此是天上老鴉鳴,我聞老鴉無此聲〕,亦可厭。余所有顧集無此數詩,此編詩者亦具眼也。惟《彈箏歌》尚佳,如:

獨抱梁州只幾拍,風沙對面胡秦隔。聽中忘卻前溪碧,醉後猶疑邊草白。

真在〔新繫青絲百尺繩〕之上,不宜軼去。然在集中,正不必索隱探幽,終當以《棄婦詞》為第一。如:

記得初嫁君,小姑始扶床。今日君棄妾,小姑如妾長。

回首語小姑,莫嫁如兄夫。

雖繁弦促節,實能使行雲為之不流,庭花為之翻落。其次則《公子行》尚可觀,如:

紅光拂拂酒光凝,當街背拉金吾行。朝遊冬冬鼓聲發,暮遊冬冬鼓聲絕。

入門不肯自升堂,美人扶踏金階月。

如見膏粱紈褲之狀也。

 李益

  中唐人故多佳詩,不及盛唐者,氣力減耳。雅澹則不能高渾,雄奇則不能沉靜,清新則不能深厚。至貞元以後,苦寒、放誕、纖縟之音作矣。惟李君虞風氣不墜,如《竹窗聞風》、《野田行》,俱中望正始之音。余尤愛其入情之句,如《遊子吟》:〔莫以衣上塵,不謂心如練。〕《雜曲》:

愛如寒爐火,棄若秋風扇。山嶽起面前,相看不相見。

嘗聞生別離,悲莫悲于此。同器不同榮,堂下即千里。

殊有漢、魏樂府之遺。《效古促促曲為河上思婦作》曰:

促促何促促,黃河九回曲。嫁與棹船郎,空床將影宿。

不道君心不如石,那令妾貌長如玉。

讀此覺李嘉佑〔花落黃鸝不復來,妾老君心亦應變〕,下語殊淺。但君虞能體貼人情至此,何以使勝業銜冤,崇敬生劫?

  李以邊辭名,余以〔邊馬櫪上驚,雄劍匣中鳴〕,猶未足奇。如《再赴渭北使府留別》曰〔報恩身未死,識路馬還嘶〕,信為悲壯。

  《餘花落》曰:

留春春竟去,春去花如此。蝶舞繞應稀,鳥驚飛詎已。

衰紅辭故萼,繁綠扶凋蕊。自萎不勝愁,庭風那更起。

此篇與〔應門照綠苔〕作體格相似,皆有橫波回睇之妙。

 于鵠

  讀于鵠詩,惟恨其少。如《途中寄楊陟》曰:〔前村見來久,羸馬自行遲。〕《出塞》曰:〔分陣瞻山勢,潛兵制馬鳴。〕《南溪書齋》曰:〔茅屋住來久,山深不置門。草生垂井口,花落擁籬根。〕《送李明府歸別業》曰:〔鹿裘長酒氣,茅屋有茶煙。〕《題柏臺山》曰:〔枯藤離舊樹,朽石落高峰。〕刻劃處無不形神俱似。至《題合溪乾洞》曰〔仙人來往行無跡,石逕春風長綠苔〕,殆飄飄乎有淩雲之氣矣!

秦女窺人不解羞,攀花趁蝶出牆頭。胸前空帶宜男草,嫁得蕭郎愛遠遊。

首二句即王江寧〔閨中少婦不知愁,春日凝妝上翠樓〕意。但見柳色而悔,是少婦自悔,此卻出于旁觀者之矜惜。然語意含蓄,較之〔自慚輸廄吏,餘暖在香韉〕,可謂好色不淫也。

  《江南曲》曰:

偶向江邊採白萍,還隨女伴賽江神。眾中不敢分明語,暗擲金錢卜遠人。

摹寫一段柔腸慧致,自是化工之筆。

  讀此則前篇秦女僅有貌耳,深情大不如。

 戎昱

  戎有《苦哉行》,寫暴兵之虐甚工。如〔去年狂胡來,懼死翻生全。今秋官軍至,豈意遭戈鋋〕,真為酸鼻。

  升庵不滿于戎,余觀其集,惟《贈岑郎中》〔天下無人鑒詩句,不尋詩伯重尋誰〕,真鄙陋耳。好詩尚多,即如升庵所稱《霽雪》詩,亦甚佳。又《過商山作》:

雨暗商山過客稀,路旁孤店閉柴扉。卸鞍良久茅簷下,待得主人樵採歸。

深肖山僻之景。又《古意》曰:

女伴朝來說,知君欲棄捐。懶梳明鏡下,羞到畫堂前。

有淚沾脂粉,無情理管弦。不知將巧笑,更遣向誰憐?

宛然如見伍舉辭荊,廉頗去趙,真使逋臣羈客聞之泣下。《採蓮曲》曰:

雖聽採蓮曲,詎識採蓮心?漾楫愛花遠,回船愁浪深。

煙生極浦色,日落半江陰。同侶憐波靜,看妝墮玉簪。

此詩殊有波明妝靚之致。

  又有《江柳》詩〔人看幾重恨,鳥入一枝低〕,可謂寫照。

 戴叔倫

  《女耕田行》曰:

乳燕入巢筍成竹,誰家二女種新穀。無牛無人不及犁,持刀砍地翻作泥。

自言家貧母年老,長兄從軍未娶嫂。去年災疫牛囤空,截絹買刀都市中。

頭巾掩面畏人識,以刀代牛誰與同?姊妹相攜心正苦,不見路人惟見土。

疏通畦隴防亂苗,整頓溝塍待時雨。日正南岡下餉歸,可憐朝雉擾驚飛。

東鄰西舍花發盡,共惜餘芳淚滿衣。

此詩語直而氣婉,悲感中仍帶勉勵,作勞中不廢禮防,真有女士之風,裨益風化。

張司業得其致,王司馬肖其語,白少傅時或得其意,此殆兼三子之長先鳴者也。

  近體詩亦多可觀,如〔風枝驚暗鵲,露草覆寒蛩〕,〔對酒惜餘景,問程愁亂山〕,〔竹暗閒房雨,茶香別院風〕,語皆清警。

 羊士諤

  詩有美不勝收,品居中下者,亦有無一言可舉,不得不稱為勝流者,以風度論也。知此可以定羊資州詩矣。

  貞元後,集中有佳詩易,無惡詩難。羊士諤詩雖不甚佳,卻求一字之惡不可得。

紅衣落盡暗香殘,葉上秋光白露寒。越女含情已無限,莫教長袖倚欄杆。

此詩最流傳人口,然僅賞其標致耳。題是《郡中即事》,固是感秋而作。但〔越女含情〕,與太守何涉,而〔莫教倚欄〕也?此正喻孤臣于思婦之意,藉以寫留滯周南之感耳。唐時重內而輕外,羊以與呂溫善而謫外,故發于語言者如此。然雖感慨,而含蓄不露,頗有風人之遺。

 李涉

  于█為觀察使,有酷虐聲,李涉過襄陽上詩曰:

方城漢水舊城池,陵谷依然世自移。歇馬獨來尋故事,逢人惟說峴山碑。

謝注曰:〔勸于公當以羊祜為法,詞婉而妙。〕此言誠然。余因思詩主于諷,無取于激,從諛者固非,亦何須開口便尋事作鬧。歐陽永叔意非不忠,而晏元獻為之怏怏,其辭直而少巽耳。若此詩,真所為主文譎諫者,聞之者不怒,而有以感發其善心。余謂此二十八字,尚勝昌黎贈許郢州、崔復州兩篇大文。李絕句多佳,此篇尤為可法。

 呂溫

  呂溫之謫道州,不以善叔文、執誼,而以傾李吉甫,當時廟堂舉動,亦甚明允。以溫之才而傾險若此,正如饞鱗不以脫釣為幸,反以失餌為憂。卒之八司馬尚或身遇湔濯,悲者亦錮止其身,溫更殃流于後,可歎也。溫詩不及劉、柳,氣亦勁重蒼厚。其《望思台》曰:

浸潤成宮蠱,蒼黃弄父兵。人情疑始變,天性感還生。

二語可謂格言。(黃白山評:〔二語極善道武帝父子間意,即使乃公自己動筆,不過如此。〕)又《合江亭前客命剪竹看遠岸花感懷》曰:

吉凶豈前卜,人事何翻覆!緣看數日花,卻剪淩霜竹。

常言契君操,今乃妨眾目。自古病當門,誰言出幽獨!

雖是自喻之言,亦切于〔美女破舌,美男破老〕之義,聞之殊為刺心。

  溫《孟冬蒲津關河亭作》有句云:〔雪霜自茲始,草木當更新。嚴冬不肅殺,何以見陽春?〕語自佳,然敢作敢為,勃勃喜事之態,亦見言下。又元稹《解愁》、劉禹錫《華山歌》亦然,俱覺睜眉突眼,躁露不含蓄。至杜牧〔大暑去酷吏,清風來故人〕,淺躁益甚矣。

 柳宗元

  大曆以還,詩多崇尚自然。柳子厚始一振厲,篇琢句錘,起頹靡而蕩穢濁,出入《騷》、《雅》,無一字輕率。其初多務溪刻,故神峻而味冽,既亦漸近溫醇。如〔高樹臨清池,風驚夜來雨〕,〔寒月上東嶺,冷冷疏竹根。石泉遠逾響,山鳥時一喧〕,〔道人庭宇靜,苔色連深竹〕,不意王、孟之外,復有此奇。

  宋人詩法,以韋、柳為一體,方回謂其同而異,其言甚當。余以韋、柳相同者神骨之清,相異者不獨峭淡之分,先自憂樂之別。(黃白山評:〔東坡『發穠纖于簡古,寄至味于澹泊』,上句指韋,下句指柳,本有分別。後人動以二子並稱,而不別其風格之異,總是隔壁聽耳。〕)如《贈吳武陵》曰:〔希聲閟大樸,聾俗何由聰?〕《種術》曰:〔單豹且理內,高門復如何?〕韋安有此憤激?《遊南亭夜還敘志》曰:〔知罃懷褚中,范叔戀綈袍。〕《湘口館》曰:〔升高欲自敘,彌使遠念來。〕韋又安有此愁思?東坡又謂柳在韋上,此言亦甚可思。柳構思精嚴,韋出手稍易,學韋者易以藏拙,學柳者不能覆短也。

  《詩眼》曰:

子厚詩尤深難識,前賢亦未推重,自坡老發明其妙,學者方漸知之。

余以柳詩自佳,亦于東坡有同病之憐,親歷其境,故益覺其立言之妙。坡尤好陶詩,此則如身入虞羅,愈見冥鴻之可慕。然坡語曰:〔所貴于枯淡者,謂外枯而中膏,似淡而實美,淵明、子厚之流是也。若中邊皆枯,淡亦何足道。〕自是至言。即如〔曉耕翻露草,夜榜響溪石〕,〔引杖試荒泉,解帶圍新竹〕,〔寒花疏寂歷,幽泉微斷續〕,〔風窗疏竹響,露進寒松滴〕,孰非目前之景,而句字高潔,何嘗不澹,何病于穠!

  《讀書》曰:〔上下觀古今,起伏千萬途。遇欣或自笑,感戚亦以籲。〕殆為千古書淫墨癖人寫照。又曰〔臨文乍了了,徹卷兀若無〕,則如先為余輩一種困學人解嘲矣。

  《南澗》詩從樂而說至憂,《覺衰》詩從憂而說至樂,其胸中鬱結則一也。柳子之答賀者,曰:〔庸詎知吾之浩浩,非戚戚之尤者乎?〕讀此文可解此詩。每見評者曰近陶,或曰達,余以《山樞》之答《蟋蟀》,猶謂其憂深音蹙,然即陶詩〔今我不為樂,知有來歲不〕意也。此更云死不足畏而且樂,其衷懷何如?如此說詩,正未夢見。

  《覺衰》詩極有轉摺變化之妙,起曰:〔久知老會至,不謂便見侵。今年宜未衰,稍已來相尋。〕一句一轉,每轉中下字俱有層折。〔齒疏髮就種,奔走力不任〕二語,正見〔見侵〕,若一直說去,便是俗筆。遽曰:

咄此可奈何,未必傷我心。彭聃安在哉?周孔亦已沉。

古稱壽聖人,曾不留至今。但願得美酒,朋友常共斟。

是時春向暮,桃李生繁陰。日照天正碧,杳杳歸鴻今。

出門呼所親,扶杖登西林。高歌足自快,商頌有遺音。

中間轉筆處,如良御回轅,長年捩舵。至文情之美,則如疾風捲雪,忽吐華月,危峰才度,便入錦城也。

  柳五言詩猶能強自排遣,七言則滿紙涕淚。如〔桂嶺瘴來雲似墨,洞庭春盡水如天〕,〔鵝毛禦臘縫山罽,雞骨占年拜水神〕,〔山腹雨晴添象跡,潭心日暖長蛟涎〕,〔梅嶺寒煙藏翡翠,桂江秋水露鰅鰫〕,〔驚風亂颭芙蓉水,密雨斜侵薜荔牆〕,〔蒹葭淅瀝含秋霧,橘柚玲瓏透夕陽〕,〔歸目並隨回雁盡,愁腸正遇斷猿時〕。只就此寫景,已不可堪,不待讀其〔一身去國六千里,萬死投荒十二年〕矣。

  子厚有良史之才,即以韻語出之,亦自鬚眉欲動。如敘韋道安斃盜辭婚事,生氣凜凜。吾尤喜其〔師婚古所病,合姓非用兵〕,語甚典雅。

  《平淮雅》二篇,誠唐音之冠,柳子亦深自負,但終不可以入周詩。今舉其尤警者,如:

我旆我旗,于道一陌。訓于群帥,拳勇來格。

公曰徐之,無恃額額。式和爾容,惟義之宅。

進次于郾,彼昏卒狂。裒凶鞠頑,鋒蝟斧螗。

赤子匍匐,厥父是亢。怒其萌芽,以悖太陽。

皇曰咨愬,裕乃父功。昔我文祖,惟西平是庸。

內誨于家,外刑于邦。孰是蔡人,而不率從。

蔡人率止,惟西平有子。西平有子,惟我有臣。

疇允大邦,俾惠我人。于廟告功,以顧萬方。

試較《皇矣》之〔臨種閑閑〕,《江漢》之〔釐爾圭瓚〕,便覺古人風發而漪生,此有巧人織繡之恨。(黃白山評:〔如此詩,當以繼響《雅》、《頌》目之可爾,謂終不可入周詩,議論毋乃太刻!〕)

  《鐃歌鼓吹曲》,又不及《皇武》、《方城》,然較之《七德舞》,則綿薾猶勝盆子君臣也。

 劉禹錫

  劉夢得五言古詩,多學南北朝。如《觀舞柘枝》曰〔曲盡回身處,層波猶注人〕,宮體中佳語也。唯近體中間雜古調,終有烏孫學漢之譏,不若唐音自佳。

  五古自是劉詩勝場,然其可喜處,多在新聲變調,尖警不含蓄者。《團扇歌》曰〔明年入懷袖,別是機中練〕,不惟竿頭進步,正自酸感動人。

  狀天壇遇雨曰:〔疾行穿雨過,卻立視雲背。〕《羅浮寺》曰:

夜宿最高峰,瞻望浩無鄰。海黑天宇曠,星辰來逼人。

景奇語奇,登山時卻實有此事。《插田歌》敘述田夫計吏問答,如:

田夫語計吏,君家儂定記。一來長安道,眼大不相覷。

計吏笑致辭:長安真大處。省門高軻峨,儂入無度數。

昨來補衛士,惟用筒竹布。君看二三年,我作官人去。

匪徒言動如生,言外感傷時事,使千載後人猶為之欲哭欲泣。又《葡萄歌》曰:

田野生葡萄,纏繞一枝高。移來碧墀下,張王日日高。

分歧浩繁縟,修蔓蟠詰曲。揚翹向庭柯,意思如有屬。

為之立長架,布濩當軒綠。米液溉其根,理疏看滲漉。

繁葩組綬結,懸實珠璣蹙。馬乳帶輕霜,龍鱗曜初旭。

有客汾陰至,臨堂瞪雙目。自言我晉人,種此如種玉。

釀之成美酒,令人飲不足。為君持一斗,往取涼州牧。

形容葡萄形味,既自入神,忽思及孟佗、張讓,隱諷當日中尉之盛,可謂寸水興波之筆。

  七言古大致多可觀,其《武昌老人說笛歌》,娓娓不休,極肖過時人追憶盛年,不禁技癢之態。至曰〔氣力已微心尚在,時時一曲夢中吹〕,不意筆舌之妙,一至于此!

  夢得最長于刻劃,如《泰娘歌》:〔朱弦已絕為知音,雲鬢未秋私自惜〕,則如見狹邪人矜能炫色,搖搖靡泊之懷。《龍陽縣歌》〔沙平草綠見吏稀,寂寥斜陽照縣鼓〕,則宛若身遊荒縣。《西山蘭若試茶歌》〔驟雨松聲入鼎來,白雲滿碗花徘徊〕,令人渴吻生津。《觀棋歌》:

初疑磊落曙天星,次見搏擊三秋兵。雁行佈陣眾未曉,虎穴得子人皆驚。

儼然兩人對弈于旁也。《郡內書情獻裴侍中留守》,其警句云:〔萬乘旌旗分一半,八方風雨會中央。〕不待對仗整齊,氣象雄麗,且雒邑為天下之中,度以上相居守,字字關合,殆無虛設。顧有以〔旌旗〕對〔風雨〕不工為言者,豈非小兒強作解人乎?

  夢得佳詩,多在朗、連、夔、和時作,主客以後,始事疏縱,其與白傅倡和者,尤多老人衰颯之音。長律雖有美言,亦多語工而調熟。嗚呼!名宿猶爾,何以責江湖小生!始信《墨子》素絲之悲,吾儕為學力文,時時當凜此懷。

  楊用修極稱劉集之佳,摘句表章之。余觀內外集,覺楊所遺尚多。如《送李侍郎自河南尹再除本官》曰:〔宮女猶傳洞簫賦,國人先詠袞衣詩。〕《贈令狐相公鎮太原》曰:〔戎羯歸心如內地,天狼無角比凡星。〕《酬楊司業巨源》曰:〔渤海歸人將集去,梨園子弟請詞來。〕《寄朗州溫右史》曰:〔城邊流水桃花過,簾外春風杜若香〕。《送蘄州李郎中赴任》曰:〔薤葉照人呈夏簟,松花滿碗試新茶。〕《過逢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》曰:〔猿狖窺齋林葉動,蛟龍聞咒浪花低。〕《送曹璩歸越中舊隱》曰:〔數間茅屋閒臨水,一盞秋燈夜讀書。〕《酬浙東元相公》曰:〔平湖晚泛窺清鏡,高閣晨開掃翠微。〕《自江陵沿流道中》曰:〔沙村好處多逢寺,山葉紅時覺勝春。〕《守和州秋日即事寄張郎中籍》曰:〔雲銜日腳成山雨,風駕潮頭入渚田。〕《洛中初冬拜表有懷上京故人》曰:〔清洛曉光鋪碧簟,上陽霜葉剪紅綃。〕措辭命意,不切其地,即切其人,或切其事與景,真八面皆鋒,較僅工一家之言者,真寒窶矣!

 韓愈

  七言古最見筆力,中唐名家,亦多緩弱。惟韓退之有項羽救鉅鹿,呼聲動天,諸侯莫敢仰視之概,至敗亡,猶能以二十八騎于百萬眾中斬將刈旗,稍一沉深,項可劉,韓可杜矣。張司業祭韓詩曰:〔獨得雄直氣,發為古文章〕,余意獨舉以評其詩尤當。

  《秋懷》詩曰:

清曉卷書坐,南山見高棱。其下澄湫水,有蛟寒可罾。

惜哉不得往,豈謂吾無能。

又《題炭谷湫祠堂》曰:

列峰若攢指,石盂仰環環。巨靈高其捧,保此一掬慳。

籲無吹毛刃,血此牛蹄殷。至令乘水旱,鼓舞寡與鰥。

凜然有驅鱷魚、焚佛骨之氣。

  又曰:

低心逐時趨,苦勉祇能暫。有如乘風船,一縱不可纜。

《紀夢》詩曰:

乃知仙人未賢聖,護短恁愚邀我敬。我能屈曲自世間,安能從汝巢神山?

磊落骯髒,如見其人。

  《十操》為韓詩之最,然尤妙于《拘幽》:〔有知無知兮,為死為生。嗚呼!臣罪當誅兮,天王聖明。〕此真聖堅語。至《履霜操》:〔父兮兒寒,母兮兒饑。兒罪當笞,逐兒何為?〕亦復不減。末云:〔母生眾兒,有母憐之。獨無母憐,兒甯不悲!〕未免淺露矣。此外即《殘形操》為佳,如思如疑,妙得恍惚之景,當在《猗蘭》、《別鵠》之上。

  琴詩曰:

昵昵兒女語,恩怨相爾汝。劃然變軒昂,勇士赴敵場。

浮雲柳絮無根蒂,天地闊遠隨飛揚。

何等灑落!

大弦春溫和且平,小弦廉折亮以清。平生未識宮與角,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。

無論黏皮帶骨,且不三四句便罵,豈溫柔之教?(黃白山評:〔『宮如牛鳴窖中』云,本出《管子》,賀謂『不三四句便罵』,是誤以為退之自作矣。〕)

  東坡評子厚詩,謂〔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,溫麗情深不及〕。此言猶當。陳後山曰:〔退之于詩本無所解,直以才高而妙耳。〕此言則非,韓何至在宋人下!《醉贈張秘書》曰:

險語破鬼膽,高詞媲皇墳。至寶不雕琢,神功謝鋤耘。

高處在此,不及處亦在此。(黃白山評:〔此語退之有知,亦當心服。〕又評:〔天下未有不雕琢不鋤耘而語能險詞能高者,二語敘在一處頗不倫。〕)

  韓詩亦善使事,如《送鄭尚書赴南海》曰:〔風靜鶢鶋去,官廉蚌蛤回〕,上句用海大風,下用合浦還珠事,何工妙也!

  《酬天平馬僕射》曰:〔威令加徐土,儒風被魯邦。清為公論重,寬得士心降。〕不惟有獎,兼亦有勸,莫謂韓詩全直。

  韓詩至《石鼓歌》而才情縱恣已極,至《嗟哉董生行》則敻敻淫于盧仝矣。古人所以戒入鮑魚之肆。(黃白山評:〔此退之自謂『才大無所不可』耳。豈胸無主張,容易漸染于人者!〕)

 盧仝

  王弇州曰:〔玉川《月蝕》詩,是病熱人囈語。前則任華,後則盧仝,皆乞兒唱長短歌博酒食者。〕余甚快之。然此詩以指元和之黨,猶可說也。至贈馬異篇,不曰一之為甚乎?其他可笑者,更不勝指。但讀至〔相思一夜梅花發,忽到窗前疑是君〕,不得不以勝流目之。黃白山評:〔此語全與玉川平時手不類,胡元瑞《詩藪》作劉瑗詩,或是。〕

 孟郊

  貞元、元和間,詩道始雜,類各立門戶。孟東野最為高深,如

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

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?

真是《六經》鼓吹,當與退之《拘幽操》同為全唐第一。吾更喜其《送韓愈從軍篇》云:

王粲有所依,元瑜初應命。一章喻檄明,百萬心氣定。

此即李抱真所云〔山東布赦書,士卒皆感泣〕,可謂能見其大,而概謂之〔蛩吟草間〕耶!

  《嬋娟篇》人多稱之,然始曰:

花嬋娟,泛春泉。竹嬋娟,籠曉煙。

雪嬋娟,不常妍。月嬋娟,真可憐。

以四物並稱,下曰:

夜半姮娥朝太乙,人間本自無靈匹。漢宮承寵不多時,飛燕婕妤相妒嫉。

似三語皆是興意,獨歸重于月,而原本羿妻竊藥之故,伸明上云〔可憐〕之意,然正是東野寄託之辭。

 李賀

  李賀骨勁而神秀,在中唐最高渾有氣格,奇不入誕,麗不入纖。雖與溫、李並稱西昆,兩家纖麗,其長自在近體,七言古勉強效之,全竊形似,此真理不足者。嚴滄浪至以〔玉川之怪,長吉之瑰詭〕共言,此猶以蘇半蜣轉並器,且置蜣轉于蘇蘭之上,其為識者不平,豈徒噲等為伍而已。賀贈朔客曰:〔俊健如生猱,肯拾蓬中螢。〕《贈陳商》曰:〔太華五千仞,拔地抽森秀。〕此即可以評賀詩。

  杜牧序賀曰:〔蓋《騷》之苗裔,理雖不及,辭或過之。《騷》之有感怨刺懟,言及君臣理亂,時有以激發人意。乃賀所為,得無有是。〕後又云:〔少加以理,奴僕命《騷》可也。〕宋人貶之,以為賀詩之妙,正在理外。余細觀賀詩,二說俱謬。賀詩誠不能悉合于理,此詞人皆然,不獨賀也。如《黃家洞》云:

雀步蹙沙聲促促,四尺角弓青石鏃。黑幡三點銅鼓鳴,高作猿啼搖箭箙。

彩巾纏踍幅半斜,溪頭簇隊映葛花。山潭晚霧吟白鼉,竹蛇飛蠹射金沙。

閒驅竹馬緩歸家,官軍自殺容州槎。

此篇前五句寫蠻人悍勇之狀,雀步蹙沙,狀其行也;角弓石鏃,黑幡銅鼓,言其孤矢及軍中號令;猿啼狀其聲;踍脛骨斜纏彩巾,言其服飾。葛花當是野葛,《博物志》稱〔曹瞞習啖野葛〕,即此葛,非消酒之葛花也。葛,毒草,白鼉、竹蛇,皆毒物,總言蠻地風物之惡,官軍不能深入久屯。末言軍中殺戮無罪以冒功。讀一過,萬里之外,如在目前。(黃白山評:〔徐文長云:『雀步』句狀箭鏃墜沙之聲。〕)誰謂不能感發人意乎?又其《采玉歌》曰:

采玉采玉須水碧,琢作步搖徒好色。老夫饑寒龍為愁,藍溪水氣無清白。

夜雨岡頭食蓁子,杜鵑口血老夫淚。藍溪之水厭生人,身死千年恨溪水。

斜山柏風雨如嘯,泉腳掛繩青嫋嫋。村寒白屋念嬌嬰,古台石磴懸腸草。

此詩極言採玉之苦,以繩懸身下溪而採,人多溺而不起,至水亦厭之。採時又饑寒無食,惟摘蓁子為糧。及得玉,僅供步搖之用,充玩好而已。傷心慘目之悲,及勞民以求無用之意,隱隱形于言外。此真樂天所云〔下以泄導人情,上可以補察時政〕者,而曰賀詩全無理,豈其然!

  《神弦曲》曰:

西山日沒東山昏,旋風吹馬馬踏雲。畫弦素管聲淺繁,花裙綷縩步秋塵。

桂葉則風桂墜子,青狸哭血寒狐死。古壁彩虯金帖尾,雨工騎入秋潭水。

百年老鶚成木魅,笑聲碧火巢中起。

《神弦別曲》曰:

巫山小女隔雲別,春風松花山上發。綠蓋獨穿香逕歸,白馬花竿前孑孑。

蜀江風澹水如羅,墮蘭誰泛相經過。南山桂樹為君死,雲衫淺汙紅脂花。

二詩真有《湘君》、《山鬼》之遺。但中篇語太淺直,如〔呼星召鬼歆杯盤,山魅食時人森寒〕,形容殊劣。二詩已不能盡奇,《騷》豈易及,況〔奴僕〕耶!

  世皆稱長吉為鬼仙之才,語殊不謬。然其集中、亦自有清新俊逸者。如《崇義里滯雨》曰:〔憂眠枕劍匣,客帳夢封侯。〕《傷心行》曰:〔燈青蘭膏歇,落照飛蛾舞。古壁生凝塵,羈魂夢中語。〕《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》曰:〔不知船上月,誰棹滿溪雲?〕《秋涼寄兄》曰:〔夢中相聚笑,覺見半床月。〕《江南弄》曰:

江中綠霧起涼波,天上疊巘紅嵯峨。水風浦雲生老竹,渚暝蒲帆如一幅。

鱸魚千頭酒百斛,酒中倒掛南山綠。吳歈越吟未終曲,江上團團帖寒玉。

寫景真是如畫,何嘗鬼語,亦何嘗不佳?按〔團團帖寒玉〕,注以為荷,余意或是言月,觀上文〔渚暝〕可見,且與〔吳歈越吟未終曲〕句,相應尤急。

  長吉豔詩,尤情深語秀。如《江樓曲》曰:〔曉釵催鬢語南風,抽帆歸來一日功。〕《有所思》曰:〔白日蕭條夢不成,橋面更問仙人卜。〕《銅雀妓》曰:

石馬臥新煙,憂來何所似?長裾壓高臺,淚眼看花機。

《江潭苑》曰:

十騎簇芙蓉,宮衣小隊紅。練香熏宋鵲,尋箭踏盧龍。

旗濕金鈴重,霜乾玉鐙空。今朝畫眉早,不待景陽鐘。

雖崔汴州曷能過乎?

 張籍 王建

  高柄《品彙》設立名目,取捨不能盡當,惟七言古以張、王並列,極為有識。文昌善為哀婉之音,有嬌弦玉指之致。仲初妙于不含蓄,亦自有曉鐘殘角之韻。後人徒稱其《宮詞百首》,此如食熊啖股,何嘗得其美處?

  〔妙絕《江南曲》,淒涼怨女詞〕,姚秘書之評張司業也。此言甚當。王之《當窗識》、《簇蠶詞》、《去婦》、《老婦歎鏡》、《促刺詞》,若令出司業手,必當倍為可觀。惟形容獰惡之態,則王勝于張。王《射虎行》曰:

自去射虎得虎歸,官差射虎得虎遲。獨行以死當虎命,兩人相疑終不定。

朝朝暮暮空手回,山下綠苗成道徑。遠立不敢汙箭鏃,聞死還來分虎肉。

惜留猛虎著深山,射殺恐畏終身閒。

張《猛虎行》曰:

南山北山樹冥冥,猛虎白日繞林行。向晚一身當道食,山中麋鹿盡無聲。

年年養子在空谷,雌雄上山不相逐。谷中近窟有山村,長向村家取黃犢。

五陵年少不敢射,空來林下看行跡。

張詠猛虎,故摹寫怯弱以見負嵎之威,王詠射虎,故曲盡狡獪之態,用意不同,俱為酷肖。《詩歸》評王詩曰:〔有激之言,字字痛切,似為千古朝事邊事寫一供狀。〕此論妙甚。張詩雖工,僅詞人之言,王詩意深遠矣。(黃白山評:〔張詩亦似為權門勢要傾害朝士之喻,非徒詠猛虎而已。〕)

  張《古釵歎》曰:

古釵墮井無顏色,百尺泥中今復得。鳳凰宛轉有古儀,欲為首飾不稱時。

女伴傳看不知主,羅袖拂拭生光輝。蘭膏已盡股半折,雕文刻樣無年月。

雖離井底入匣中,不用還與墜時同。

王《開池得古釵》曰:

美人開池北堂下,拾得寶釵金未化。鳳凰半在雙股齊,鈿花落處生黃泥。

當時墮地覓不得,暗想窗中還夜啼。可知將來對夫婿,鏡前學梳古時髻。

莫言至死亦不遺,還似前人初得時。

王詩作驚喜之意,亦佳。尤妙在暗想墮地時啼,思路周折。至學梳古髻,尤肖嬌憨之態。然意盡于得釵。張所寄託便在弦指之外,令人想見淮陰典連敖,鳳雛治耒陽時也。

  張《羈旅行》曰:

荒城無人霜滿路,野火燒橋不得度。寒蟲入窟鳥啼巢,僮僕問我誰家去?

行尋田頭暝未息,雙轂長轅礙荊棘。緣岡入澗投田家,主人舂米為夜食。

晨雞喔喔茅屋旁,行人起掃車上霜。

數語深肖旅途之景。仲初《田家留客》曰:

遠行僮僕應苦饑,新婦廚中炊欲熟。不嫌田家破門戶,蠶房新泥無風土。

又曰:

丁寧回語屋中妻,有客勿令兒夜啼。雙塚直西有縣路,我教丁男送君去。

寫主人情事,亦復如見。如此主賓,恨不令其相值。

  張《將軍行》敘戰勝後曰:〔擾擾惟有牛羊聲。〕《關山月》曰:〔軍中探騎暮出城,伏兵暗處低旌戟。〕《永嘉行》曰:〔紫陌旌幡暗相觸,家家雞犬飛上屋。〕《廢宅行》曰:

宅邊青桑垂宛宛,野蠶食葉還成繭。黃雀銜草入燕窠,嘖嘖啾啾白日晚。

去時禾黍埋地中,饑兵掘土翻重重。鴟梟養子庭樹上,曲牆空屋多旋風。

王《遠將歸》曰:〔去願車輪遲,回思馬蹄速。〕《涼州行》曰:〔驅羊亦著錦為衣,為惜氈裘防鬥時。〕《溫泉宮行》曰:

禁兵去盡無射獵,日西麋鹿登城頭。梨園子弟偷曲譜,頭白人間教歌舞。

張之傳寫入微,王亦透快而妙。

  司業律詩以淺淡而妙,然實鴻鵠之腹毳也。余惟喜其《寄劉和州》:〔晚來江氣連城白,雨後山光滿郭青。〕光景可思。又《憶陷蕃故人》:

無人收廢帳,歸馬識殘旗。欲祭疑君在,天涯哭此時。

誠堪嗚咽。

  司馬律不能佳,排律尤劣,故昔人謂其俗。方回亦以為一體,列之為式,陋矣。

 白居易

  元、白詩不能高,論詩卻高。微之《少陵暮志》、《敘詩與樂天書》,樂天《寄元九書》,皆深得六義之解者,惜所作不逮耳,不得以其詩廢其言也。

  白傅實一清綺之才,歌行曲行,樂府雜律詩,極多可觀者。其病有二:一在務多,一在強學少陵,率爾下筆,秦武王與烏獲爭雄,一舉鼎而絕臏矣。

  《秦中吟》、《喜雨詩》、《哭孔戡》、《宿紫閣村》,皆樂天得意作。《紫閣村》尚有《石壕吏》遺意。《秦中吟》末篇〔一叢深色花,十戶中人賦〕,差可諷詠。餘皆骨弱體卑,語直意淺。雖欲以廣宸聰,副憂勤,而〔言之無文,行之不遠〕,去《祈招》之義遠矣。至如宣祖功宗德,固須明暢,然■■辭縱不必雕鏤,亦當深厚爾雅。《七德舞》云:〔《七德舞》,《七德歌》,傳自武德至元和。元和小臣白居易,觀舞聽歌知樂意,曲終稽首陳其事:

太宗十八舉義兵,白旄黃鉞定兩京,禽充戮竇四海清。

二十有四功業成,二十有九即帝位,三十有五致太平。

輕率如此,何以奉之郊廟!退之《元和聖德詩》,體裁高渾,猶以其形容稍過,蘇子由遂謂〔李斯頌秦所不忍言〕,遽譏其陋,何況乃爾!吾讀白諷諭詩,每歎其有美意而無佳詞也。

  選白詩從無精識,喜恬澹者兼收鄙俚,尚氣格者並削風藻,此子瞻所云〔不與飯俱咽,即與飯俱吐〕者也。

  《詩歸》選白頗有具眼處,如《雜興》詩曰:

楚王多內寵,傾國選嬪妃。又愛從禽樂,馳驟每相隨。

錦鞲臂花隼,羅袂控金羈。遂習宮中女,皆如馬上兒。

色禽合為荒,刑政兩已衰。雲夢春仍獵,章華夜不歸。

東風二月大,春雁正離離。美人挾銀鏑,一發疊雙飛。

飛鴻驚斷行,斂翅避蛾眉。君王顧之笑,弓箭生光輝。

回眸語君曰:昔聞莊王時,有一愚夫人,其名曰樊姬。

不有此娛樂,三載斷鮮肥。

此詩用意落筆,無限曲折蘊藉,初讀之,不信其出白手也,從未見選者,此可謂出珊瑚于海底矣。

  樂天樂府不及文昌、仲初,可備採風者尚多。《司天臺》曰:

北辰微暗少光色,四星煌煌如火赤。耀芒動角射三台,上臺半滅中台坼。

是時非無太史官,眼見心知不敢言。明朝趨入明光殿,惟奏慶雲壽星見。

《縛戎人》云:

沒蕃被囚思漢土,歸漢被劫為蕃虜。早知如此悔歸來,兩地寧如一處苦?

《杜陵叟》曰:

三月無雨旱風起,麥苗不秀多黃死。九月降霜秋早寒,禾穗未熟皆青乾。

長吏明知不申破,急斂暴徵求考課。典桑賣地納官租,明年衣食將何如?

又云:

不知何人奏皇帝,帝心惻隱知人弊。白麻紙上書德音,京畿盡放今年稅。

昨日里胥方到門,手持尺牒榜鄉村。十家租稅九家畢,虛受吾君蠲免恩。

《賣炭翁》曰:

可憐身上衣正單,心憂炭賤願天寒。夜來城外一尺雪,曉駕炭車輾冰轍。

牛困人饑日已高,市南門外泥中歇。翩翩兩騎來是誰,黃衣使者白衫兒。

手把文書口稱敕,回車叱牛牽向北。一車炭重千餘斤,官使驅將惜不得。

半疋紅紗一丈綾,繫向牛頭充炭直。

《陵園妾》曰:

山宮一閉無開日,此身未死不令出。松門到曉月徘徊,柏城盡日風蕭瑟。

如此種詩,不惟悉一時蠹弊,兼可作後世之前車。吾獨怪姚鉉選《唐文粹》,至盡屏近體不錄,固將備一代之風謠,繼千秋之《騷》、《雅》,乃棄此不收,而取其紫綬朱衣青布衫,顏色不同而已矣。別有一事欲勸君,遇酒逢花且歡喜。心眼真不復可思!

 元稹

  詩至元、白,實又一大變。兩人雖並稱,亦各有不同:選語之工,白不如元;波瀾之闊,元不如白。白蒼莽中間存古調,元精工處亦雜新聲。既由風氣轉移,亦自材質有限。元初見輕于李賀,賀固無辭于輕薄,後乃立議以錮之,抑何太甚!讀昌黎《諱辯》,斯世之險,果不在太行、孟門。

  《連昌宮辭》輕雋,《長恨歌》婉麗,《津陽門詩》豐贍,要當首白而尾鄭。顧前人諸選,惟收元作者,以其含有諷諭耳。

  《文粹》收微之詩至多,《連昌宮》、《冬白苧》、《苦樂相倚曲》、《築城詞》外,有《陽城驛》一詩尚可觀。如:

公亦不遺布,人自不盜牛。有鳥哭楊震,無兒悲鄧攸。

皆佳句也。餘皆淺直。尤可笑者為《說劍》,至云〔寧斬泓下蛟,莫試街中狗〕,較長吉挼絲團金懸轆敕,神光欲截藍田玉。提出西方白帝驚,嗷嗷鬼母秋郊哭。

豈中與之作奴。

  微之自是一種輕豔之才,所作排律動數十韻,正是誇多鬥靡,雖有秀句,補綴牽湊者亦多,亦為大雅所薄。集中惟樂府詩多佳,如《憶遠曲》:〔水中書字無字痕,君心暗畫誰會君?〕《小胡笳引》曰:〔流宮變徵漸幽咽,《別鶴》欲飛弦欲絕。秋霜滿樹葉辭風,寒雛墜地烏啼血。〕皆工于刻劃也。又《將進酒》,古多言飲酒之事,雖太白之豪宕,長吉之悲涼,亦循此旨,微之忽用蘇秦對燕王事:

將進酒,將進酒,酒中有毒鴆主父,言之主父傷主母。

母為妾地父妾天,仰天俯地不忍言。陽為僵踣主父前,主父不知加妾鞭。

旁人知妾為主說,主將淚洗鞭頭血。推椎主母牽下堂,扶妾遣升堂上床。

將進酒,酒中無毒令主壽。願主回恩歸主母,遣妾如此由主父。

妾為此事人偶知,自慚不密方自悲。主今顛倒安置妾,貪天僭地誰不為?

不惟竿頭進步,亦且所言近義矣。

  稹又有《野田狐兔行》,寄託妙甚,古今從無選者:

種豆耘鋤,種禾溝圳。禾苗豆田,狐搰兔翦。割鵠餧鷹,烹麟啖犬。

鷹怕兔豪,犬被狐引。狐兔相須,鷹犬相盡。日暗天寒,禾稀豆損。

鷹犬就烹,狐兔俱哂。

從來姑息驕將,黜戮直臣,遂致寇盜蔓延,敗亡由之,誦此殊為惕然。

  未讀微之《冬白苧》,覺王建首篇亦佳:

天河漫漫北斗燦,宮中烏啼知夜半。新縫白苧舞衣成,來遲邀得吳王迎。

低鬟轉面掩雙袖,玉釵浮動秋風生。

酒多夜長夜未曉,月明燈光兩相照,後庭歌聲更窈窕。

摹寫驕淫,疑為窮盡。至元詩曰:

吳宮夜長宮漏款,簾幕四垂燈焰暖。西施自舞王自管,雪苧翩翩鶴翎散,

促節牽繁舞腰懶。舞腰懶,王罷飲,蓋覆西施鳳花錦。身作匡床臂為枕,

朝佩樅樅王宴寢。寢醒閽報門無事,子胥死後言為諱。近王之臣諭王意,

共笑越王窮惴惴,夜夜抱冰寒不寐。

不徒敘述驕奢縱恣,其寫王狎昵處,真有樊通德所云:〔淫于色,非慧男子不至。〕慧則通,通則流,流而不得其防,意殆非經為蕩子者不知。至寫群臣諧媚,儼江、孔口角,覺王詩傖父矣。

  《苦樂相倚曲》尤妙,如:

君心半夜猜恨生,荊棘滿懷天未明。漢成眼瞥飛燕時,可憐班女恩已衰。

未有因由相決絕,猶得半年佯暖熱。轉將深意諭旁人,緝綴瑕疵遣潛說。

將閨房衽席之間,說得一團機械,凜凜可畏。然正是唐玄宗、漢武帝一輩,若陳叔寶之此處不留人,衛莊公之莫往莫來,正不須此。然陷阱愈深,冤酷愈烈矣。譚元春曰:〔深于涉世,乃能寫得如此刻骨,君臣朋友之間,誦之惕然。〕此評妙甚,亦當與此詩同不朽也。

 李紳

  短李以歌行自負,樂天亦稱之。又少以《憫農》詩見賞于呂溫,今二絕盛傳,呂之鑒賞真是不謬。歌行遂不可復見,惟有《追昔遊集》耳,頗有體格。如《石泉》詩〔微度竹風涵淅瀝,細浮松月透輕明〕,《翡翠》詩〔蓮莖觸散蓮葉欹,露滴珠光似還浦〕,皆秀句也。又〔花寺聽鶯入,春湖看雁留〕,〔橋轉攢虹飲,波通斗鷁浮〕,深肖吳中風景。又《水寺》詩〔坐看魚鳥沉浮遠,靜見樓臺上下同〕,《宿瓜洲》〔沖浦回風翻宿浪,照沙低月斂殘潮〕,寫景處亦有靜觀之妙。

 沈亞之

  沈亞之《村居》詩曰〔月上蟬韻殘,梧桐陰滿地〕,二語清絕。然上語曰〔無樹棲宿鳥,無酒共客醉〕,梧陰既已滿地,則樹亦不小,鳥不堪宿耶!此語病也。

  按下賢有集不傳,宋人至取稗史夢中詩附麗成集,最可笑。

 賈島

  賈詩最佳者,終以卷首《古意》為尤:〔志士終夜心,良馬白日足〕,使人讀之,不勝撫髀顧影之悲,可與魏武《龜雖壽》篇並驅。

  《遊仙》詩:

借得孤鶴騎,高近金烏飛。天中鶴路直,天盡鶴一息。

亦是奇語,尚不如東野〔日下鶴過時,人間落空影〕,似乎若或見之。

  閬仙五字詩實為清絕,如〔空巢霜葉落,疏牖水螢穿〕,即孟襄陽〔鳥過煙樹宿,螢傍水軒飛〕,不能遠過。又如〔雁驚起衰草,猿渴下寒條〕,〔夕陽飄白露,樹影掃青苔〕,〔柴門掩寒雨,蟲響出秋蔬〕,〔地侵山影掃,葉帶露痕書〕,〔移居見山燒,買樹帶巢烏〕,皆于深思靜會中得之。

  賈有精思而無快筆,往往意工于詞。又生平好用倒句,如〔細響吟乾葦〕,〔枝重集猿楓〕,雖紆曲而猶能達其意。至〔舟繫岸邊蘆〕,蘆豈堪繫舟,必是繫舟蘆岸。

 姚合

  姚合《曉望華清宮》曰:

曉看樓殿更分明,遙隔朱欄見鹿行。武帝自知身不死,教修玉殿號長生。

譏刺不露,而言外似嘲似謔,覺顧況〔豈知今夜長生殿,獨閉空山月影寒〕,調平語直,味索然張。(黃白山評:〔予以顧詩遠勝姚作,具眼者當自辨之。〕)

  凡作熟題,須得新意乃佳。《楊柳枝》曰:江亭楊柳折還垂,月照深黃幾樹絲。見說隋堤枯已盡,年年行客怪春遲。此詩頗脫窠臼。

  按秘書與閬仙善,兼效其體。古詩不惟氣格近之,尚無其酸言。至近體如〔酒熟聽琴酌,詩成削樹題〕,〔過門無馬跡,滿宅是蟬聲〕,〔看月嫌松密,垂綸愛水深〕,〔弄日鶯狂語,迎風蝶倒飛〕,俱為宋人所尊,觀之果亦警策。

晚唐

 朱慶餘

  朱慶餘不能為古詩,即近體亦惟工于絕句。如《閨意》:〔妝罷低聲問夫婿,畫眉深淺入時無?〕《宮詞》:〔含情欲說宮中事,鸚鵡前頭不敢言。〕真妙于比擬。《宮詞》深妙,更在《閨意》之上。又《公子行》雖無比興,亦酷肖遊冶兒之態:

閒從結客冶遊時,忘卻紅樓薄暮期。醉上黃金堤上去,馬鞭捎繼綠楊絲。

末句正與次句相應,寫匆匆急歸之景,何止頰上三毛!

 周賀

  周賀詩頗多清刻之句,然終嫌未脫僧氣。人多稱其〔澄江月上見魚擲,晚徑葉飛聞犬行〕。余尤喜其《寄新頭陀》:〔遠洞省穿湖底過,斷崖曾向壁中禪〕,真█鶚險而工。

 章孝標 章碣

  章氏父子詩格俱單,碣尤力弱,然《焚書坑》一作,自足名家。其父孝標《夢鄉》作:

家住吳王舊苑東,屋頭山水勝屏風。尋常夢在秋江上,釣艇遊揚藕葉中。

又《歸海上舊居》曰:

鄉路繞蒹葭,縈紆出海涯。人衣披蜃氣,馬跡印鹽花。

草沒題詩石,潮摧坐釣槎。還歸舊窗裡,凝思向餘霞。

詩境甚清,恨此外皆禘之既灌耳。

 張祜

  樂天號為與物無競,乃致張祜坎壈終身,事雖成于元稹,要不能辭伯仁由我之譏也。祜自不能為徐凝俯首,何與于白,更何與于元而泥令狐楚之薦乎?款頭詩、目連救母,藝林載為雅謔,安知不以其不為前輩少容而有意壓之?然宮體諸詩,實皆淺淡,即〔故國三千里,深宮二十年〕,亦甚平常,不知何以合譽至此!惟《金山寺》作真佳,祜自謂可敵綦毋潛《靈隱寺禪院》詩。余則謂正與王灣《北固山下》作並驅耳。結語稍湊,不能損價也。(黃白山評:〔此詩結語實不佳,第此韻字數甚窄,結語似為湊韻所苦,又當為作者致想耳。〕)升庵又以韓垂作勝之。垂中二聯曰:〔盤根大江底,插影浮雲間。〕金山一拳,苦不甚高,安能插影雲間?此可言匡廬耳。下曰〔雷霆常間作,風雨時往還〕,又可移入羅浮矣。

 杜牧

銀燭秋光冷畫屏,輕羅小扇撲流螢。天階夜色涼如水,臥看牽牛織女星。

亦即〔參昴衾裯〕之義。但古人興意在前,此倒用于後。昔人感歎中猶帶慶倖,故情辭悉露;此詩全寫淒涼,反多含蓄。(黃白山評:〔此即古詩『盈盈一水間,脈脈不得語』之意,殊非『參昴衾裯』之義。〕)

  杜紫微詩,惟絕句最多風調,味永趣長,有明月孤映,高霞獨舉之象,餘詩則不 能爾。昔人多稱其《杜秋詩》,今觀之,真如暴漲奔川,略少渟泓澄澈。如敘秋入宮,漳王自少及壯,以至得罪廢削,如〔一尺桐偶人,江充知自欺〕,語亦可觀。但至〔我昨金陵過,聞之為歔欷〕,詩意已足,後卻引夏姬、西子、薄後、唐兒、呂、管、也、孟,滔滔不絕,如此作詩,十紙難竟。至後〔指何為而捉,足何為而馳,耳何為而聽,目何為而窺〕,所為雅人深致安在?此詩不敢攀《琵琶行》之踵。或曰以備詩史,不可從篇章論,則前半吾無敢言,後終不能不病其衍。

  紫微嘗有句曰〔杜詩韓集愁來讀,似倩麻姑癢處搔〕,此正一生所得力處,故其詩文俱帶豪健。〔天外鳳凰誰得髓,無人解合續弦膠〕,雖隱然自負,未之敢許也。

  《早雁》詩曰〔仙掌月明孤影過,長門燈暗數聲來〕,光景真是可思。但全篇惟〔金河秋半〕四字稍切〔早〕字,餘皆言矰缬繳之慘,勸無歸還,似是寄託之作。

  杜長律亦極有佳句,如〔深秋簾幕千家雨,落日樓臺一笛風〕,〔蒲根水暖雁初浴,梅徑香寒蜂未知〕,〔千里暮山重疊翠,一溪寒水淺深清〕,又〔江碧柳青人盡醉,一瓢顏巷日空高〕,俱灑落可誦。至《西江懷古》〔千秋釣艇歌明月,萬里沙鷗弄夕陽〕,尤有江天浩蕩之景。

  《山寺》詩曰:

峭壁引行徑,截溪開石門。泉飛濺虛檻,雲起漲河軒。

隔水看來路,疏籬見定猿。未閒難久住,歸去復何言?

詩亦清傲。但讀韋蘇州

新泉泄陰壑,高蘿蔭綠塘。攀林一棲止,飲水得清涼。

物累誠可遣,疲甿終未忘。還歸坐郡閣,但見山蒼蒼。

彼則溫然循良者之言矣。

 李群玉

  李君玉《梅花》詩:〔玉鱗寂寂飛斜月,素豔亭亭對夕陽。〕升庵謂〔暗香浮動〕恐未可比。語亦不誣,惜全篇體弱。高柄編入古詩,殊謬,當仍原集作排律耳。又《詩品》、《品彙》皆作〔素手〕。余意〔素手〕不切梅花,本集作〔素豔〕,〔豔〕字韻雖不高,意猶較穩,亦從集為是。(黃白山評:〔『豔』字亦不穩,余意作『素影』或可耳。〕)按文山雖生晚唐,不染輕靡僻澀之習,五言古頗有素風,但警拔處亦少。其于溫、李不為,亦不能也。溫、李皆厄于令狐,文山則承其薦,而班敕降制,備文人之榮。且溫、李咸屬舊知,李僅一時附託,洵知貧賤驕人,自誤不淺。

 溫庭筠

  《奉天西佛寺》詩曰:

憶昔狂童犯順年,玉虯閒暇出甘泉。宗臣欲舞千鈞劍,追騎猶觀七寶鞭。

星背紫垣終掃地,日歸黃道卻當天。至今南頓諸耆舊,猶指榛蕪作弄田。

按韓旻西追,段太尉倒用司農印召之而還,故用七寶鞭事。此聯上寫忠義之激昂,下寫乘輿之惶迫,真一篇之警策。

  顧華玉璘曰:〔溫生作詩,全無興象,又乏清溫,句法刻俗,無一可法,不知後人何故尊信?大抵清高難及,粗濁易流,蓋便于流俗淺學爾。余恐鄭聲亂雅,故特排擊之。〕愚意顧論誠然,然亦少過。大抵溫氏之才,能瑰麗而不能澹遠,能尖新而不能雅正,能矜飾而不能自然,然警慧處,亦非流俗淺學所易及。正如苧蘿女,昵之雖欲傾城,然使其終身負薪,則亦不平。

  七言古詩,句雕字琢,當其沾沾自喜之作,雖竭其伎倆,止于音響卓越,鋪敘藻豔,態度生新,未免其美悉浮于外,有腴而實枯,紆而實近,中乾外強之病。如《懊惱曲》後云:

悠悠楚水流如馬,恨紫愁江滿平野。野土千年恨不平,至今燒作鴛鴦瓦。

語誠警麗,細思之有深意否?又《塞寒行》後曰:

心許淩煙名不滅,年年錦字傷離別。彩毫一畫竟何榮,空使青樓淚成血!

《照影曲》結云:〔桃花百媚如欲語,曾為無雙今兩身。〕《蓮浦謠》末曰:〔荷心有露似驪珠,不是真圓亦搖盪。〕《織錦詞》末云:〔象尺熏爐未覺秋,碧池已長新蓮子。〕皆意淺體輕,然實秀色可餐。此真所謂應對之才,不必督之干理;蛾眉之質,無俟繩之井臼也。

  短律尤多警句,如《題盧處士居》:〔千峰隨雨暗,一徑入雲斜。〕《贈越僧嶽雲》:〔一室故山月,滿瓶秋澗泉。〕《題採藥翁草堂》:〔衣濕木棉雨,語成松嶺煙。〕《題造微禪師院》:〔照竹燈和雪,看松月到衣。〕《盧氏池上遇雨贈同遊者》:〔萍皺風來後,荷喧雨到時。〕清不減賈,潤更過之。世徒稱其〔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〕,殊未嘗全鼎之味。又《巫山神女廟》曰:〔曉峰眉上色,春水臉前波。〕尤纖刻可喜。

  七言近體之佳者,如〔暫對杉松如結社,偶同麋鹿自成群〕,〔醉後獨知殷甲子,病來猶作《晉春秋》〕,〔不見水雲應有夢,偶隨鷗鷺便成家〕,不問而知為高僧、隱士、漁父矣。又寫景如〔一院落花無客醉,五更殘月有鶯啼〕,〔綠昏晴氣春風岸,紅漾輕輪野水天〕,《詠檜》:〔長廊夜靜聲疑雨,古殿秋深影類雲〕,真令人謖謖在耳,忽忽在目。

  溫不如李,亦時有彼此互勝者。如義山《隋宮》詩〔玉璽不緣歸日角,錦帆應是到天涯〕,飛卿《春江花月夜》曰〔十幅錦帆風力滿,連天展盡金芙蓉〕,雖竭力描寫豪奢,不及李語更能狀其無涯之欲。至結句〔地下若逢陳後主,豈宜重問《後庭花》〕,較溫〔後主荒宮有曉鶯,飛來只隔西江水〕,則溫語含蓄多矣。

  余嘗戲較溫、李一生,截長補短,差足相當,詩歌箋啟,兩皆匹敵。究生平所缺者,溫不見古文,李則無小詞;溫終困一科名,李未聞有賢子。溫憲登第後訴父屈曰:〔蛾眉先妒,明妃為去國之人;猿臂自傷,李廣乃不侯之將〕。有此一事,差慰人心。義山已身自得之,亦復何憾!

  溫憲集不傳,惟《杏花》詩流傳人口。〔店香風起夜,村白雨休朝〕,殊有父風,此亦謝超宗鳳凰一毛也。

 李商隱

  義山綺才豔骨,作古詩乃學少陵,如《井泥》、《驕兒》、《行次西郊》、《戲題樞言草閣》、《李肱所遺畫松》,頗能質樸。然已有〔鏡好鸞空舞,簾疏燕誤飛〕,〔十五泣春風,背面秋千下〕諸篇,正如木蘭雖兜牟裲襠,馳逐金戈鐵馬問,神魂固猶在鉛黛也,一離沙場,即視尚書郎不顧,重復理鬢貼花矣。

  《韓碑》詩亦甚肖韓,彷彿《石鼓歌》氣概,造語更勝之。

  義山之詩,妙于纖細,如《全溪作》:〔戰蒲知雁唼,皺月覺魚來〕,《晚晴》:〔並添高閣迥,微注小窗明〕,《細雨》:〔氣涼先動竹,點細未開萍。〕然亦有極正大者,如《肅皇帝挽辭》:〔小臣觀吉從,猶誤欲東封〕,《過故崔充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趙杜李三掾》:〔莫恁無鬼論,終負託孤心〕,惻然有攀髯號泣及良士不負死友之志,非溫所及。至若〔試墨書新竹,張琴和古松〕,〔石樑高瀉月,樵路細侵雲〕,尚是尋常好語,唐律中不難得。

  義山好作豔詞,多入褻昵之態。如《可歎》一詩:

幸會東城宴未回,年華憂共水相催。梁家宅裡秦宮入,趙後樓中赤鳳來。

冰簟且眠金鏤枕,瓊筵不醉玉交杯。宓妃愁坐芝田館,用盡陳王八斗才。

通篇皆鶉奔鵲逐之旨,此則刺淫,非導欲也。

  取青媲白,大家所笑。然如《贈契苾使君》作:

何年部落到陰陵,奕世勤王國史稱。夜掩牙旗千帳雪,朝飛羽騎一河冰。

蕃兒繈負來青塚,狄女壺漿出白登。日晚鷿鵜泉上望,路人遙識郅都鷹。

此詩殆可辟瘧,雖以〔青塚〕、〔白登〕組織,但見其工,寧病其纖哉!

  溫、李俱有《七夕》詩,李白〔清漏漸移相望久,微雲未接過來遲〕,溫曰〔蘇小橫塘通桂楫,未應清淺隔牽牛〕,皆妙于以荒唐事說得十分真實。溫又有作曰〔銀燭有光妨宿燕,畫屏無睡待牽牛〕,此則非天上牽牛也,上句尤尖警可喜。又李郢《七夕》詩曰〔欲滅煙花饒俗世,暫煩雲月掩妝台〕,語雖雕琢入情,尚不及二子。

  義山有《富平少侯》詩,蓋詠西京張氏也。其詩止形容侈汰,而不入實事。如〔不收金彈拋林外〕,乃韓嫣事,正不妨借用耳。(黃白山評:〔此本刺時人而寓言富平侯耳,豈詠西京張氏乎?〕)然如〔彩樹轉燈珠錯落,繡檀回枕玉雕鎪〕,不過驕奢盡之。至〔直登宣室螭頭上,橫過甘泉豹尾中〕,儼然畫出東京梁、竇家兒矣。

  長吉、義山皆善作神鬼詩,《神弦曲》有幽陰之氣,《聖女祠》多縹緲之思。如〔無質易迷三里霧,不寒長著五銖衣〕,真令人可望而不可親,有是耶非耶之致。至〔一春夢雨常飄瓦,盡日靈風不滿旗〕,又似可親而不可望,如曹植所云〔神光離合,乍陰乍陽〕也。近徐渭有《露筋祠》詩:

烏鳥既能傷義士,蟻虻何苦碎貞肌。由來天道本無定,誰使昆蟲必有知。

畫壁幾殘春社雨,靈風時滿夜歸夜。煙波一望三千里,長在湘江洛水湄。

似翻前語,尤覺活現。然徐竟殊貞,李已入豔,猶《殘燈》詩韋蘇州之與沈滿願耳。

  〔二月二日江上行〕一詩,全篇俱摹仿少陵,然在集中殊不見佳。閱李集者,猶漢明帝幸濯龍中,正不煩有馬後。

  《代魏宮私贈》小序曰:〔黃初三年,已隔存沒,追代其意,何必同時。亦廣《子夜鬼歌》之流變。〕此舉殊屬韻事。但其詩曰:

來時西館阻佳期,去後漳河隔夢思。知有宓妃無限意,春松秋菊可同時?

余以末二語意已見于序中,不必復見于篇中。且贈詩只四句,又以兩句說作詩之意,詩意不盡,且注解又蛇足可厭。雖名家,吾不能緘口。

  魏、晉以降,多工賦體,義山猶存比興。如《槿花》詩曰:

風露淒涼秋景繁,可憐榮落在朝昏。未央宮裡三千女,但保紅顏莫何恩。

因槿花之易落,而感女色之易衰,此興而兼比者也。至末句說盡古今色衰愛馳之事,慧心者當不待見前魚而泣下矣。

 劉滄

  劉龍門極有高調,且終卷無敗群者,但精出處亦少。高柄置之于正變,與義山、用晦並列,便是唐玄宗之重蕭嵩。

  《咸陽懷古》,最劉詩之勝處:〔天空絕塞聞邊雁,葉盡孤村見夜燈〕,真堪與許渾《南庭夜坐貽開元寺道者》:〔高樹有風聞夜磬,遠山無月見秋燈〕並驅。黃白山評:〔劉滄長律如《經煬帝行宮》、《題王母廟》、《秋日山寺懷友人》、《經麻姑山》、《春日旅遊》諸篇,皆晚唐錚錚者。其餘警聯尚多,如『半夜秋風江色動,滿山寒葉雨聲來』,『綠蕪風晚水邊寺,清磬月高林下禪』,『停燈深夜看仙籙,拂石高秋坐釣台』,『霜落雁聲來紫塞,月明人夢在青樓』,『蕭郎獨宿落花夜,謝女不歸明月春』,雖氣格未超,而風韻獨絕,賀並不之及何也!〕

 許渾

  文人落筆,常有意態偶同者。許郢州《鄭秀才東歸恁達家書》曰〔兩岩花落夜風急,一徑草荒春雨多〕,來鵬《山館書情》曰〔侵階草色連朝雨,滿地梨花昨夜風〕,二意相似,許稍調高,來則態勝耳。許結曰〔貧居不問應知處,溪上閑船繫綠蘿〕,來結曰〔分明記得還家夢,徐孺宅前湖水東〕,則來為振響,許殊弄姿也。

  許郢州詩,前後多互見,故人譏才短。如《寄題華陽韋秀才院》:

晴攀翠竹題詩滑,秋摘黃花釀酒濃。山殿日斜喧鳥雀,石潭波動戲魚龍。

與《常慶寺遇常州阮秀才》中聯無異,但改〔晚江紅葉題詩遍,秋待黃花釀酒濃〕,又改〔殿〕為〔館〕之別耳。又《寄殷堯藩》:〔帶月獨歸蕭寺遠,看花頻醉庾樓深〕,亦與《寄盧郎中》:〔醉別庾樓山色滿,夜歸蕭寺月光斜〕,語略相同。然詩家犯此甚多,太白已先不免。

  《金陵懷古》詩曰〔《玉樹》歌殘王氣終,景陽兵合戍樓空〕,詠金陵而獨舉陳事者,自行南北不分也。〔松楸遠近千官塚,禾黍高低六代宮〕,即太白〔吳宮花草埋幽徑,晉代衣冠成古丘〕意。〔石燕拂雲晴亦雨,江豚吹浪夜還風〕,嘗見宋僧圓至注周弼《三體唐詩》,引《湘州記》〔零陵有石燕,遇雨則飛〕解此句,大謬。金陵有燕子磯俯臨江岸,此專詠其景耳,何暇遠及零陵!〔英雄一去豪華盡,惟有青山似洛中,〕語稍未練,亦自結得住。此詩在晚唐亦為振拔,顧璘稱其〔前四句雄渾而意象不合〕,正不知何者為意象,又云〔次聯粗硬〕,粗硬者如是乎?顧貶李貶溫,又貶許不遺力。至如邵謁,雖略涉東野藩籬,而語多平直,又稱〔詞意俱到〕。此猶見衣褐者即尊之,衣組者即訾之,不知相馬以瘦,亦猶相馬以肥耳。

 邵謁

  凡詞不足者,須理有餘,所謂〔大圭不琢〕,非率直之謂。詔謁詩真為粗硬,如顧氏所喜:

朝看相送人,暮看相送人,若遣折楊柳,此地無樹根。

高柄所取:

莫辭弔枯骨,千載長如此。安知今日身,不是昔時鬼。

有何意味!集中惟《漢宮井》一篇可存:

轆轤聲絕離宮靜,班姬幾度照金井。梧桐老去殘花開,猶似當時美人影。

  按謁詩枯褊,與飛卿豔詭之才,氣味迥殊。謁集後有咸通七年十六日試官溫庭筠榜:〔雄辭卓然,誠宜榜示眾人,不敢獨專華藻〕等語,此真如琥珀拾芥,理之不可解者。又按唐稗稱溫以〔中書堂內坐將軍〕取怨令狐相國;宣宗微行,溫不能識,傲然有長史、司馬、六參、簿尉之詰,帝亦慍之。在舉場又多為鄰鋪假手,沈詢至獨施一席授之。當時訐其攪擾場屋,因謫為方城尉,制詞有〔徒負不羈之才,罕有適時之用〕語。後襄陽徐商署為巡官,徐敗遂廢。則溫方困于場屋,何以得為試官?然唐趙崇祚《花間集》稱溫助教,則溫之官于國子,又似不謬者,恨無博識之士一為辨之。

 馬戴

  晚唐詩,今昔咸推馬戴。按戴與賈島、姚合同時,其稱晚唐,猶錢、劉之稱中唐也。其詩惟寫景為工,如〔返照開嵐翠〕,〔殘日半帆紅〕,〔宿鳥排花動〕,皆佳句也。至如〔虹霓侵棧道,風雨雜江聲〕,〔猿啼洞庭樹,人在木蘭舟〕,每讀此語,便真若身遊楚、蜀。

  《宿無可上人房》曰〔風傳林磬久,月掩草堂遲〕,此聯上句一意貫串,下句〔月〕字下又有一轉折。大率體澀而思苦,致極清幽,亦近于島也。

  《征婦歎》一詩,最有諷諭,從不見選者。

稚子在我抱,送君登遠道。稚子今已行,念君上邊城。

蓬根既無定,蓬子焉用生?但見請防胡,不聞言罷兵。

及老能得歸,少者還長征。

此詩哀傷慘惻,殊勝平日溪山雲月之作。

 項斯

  項子遷俊句亦甚可喜,如〔溪中雲隔寺,夜半雪添泉〕,〔鶴睡松枝定,螢歸葛葉垂〕,〔霞光侵曙發,嵐翠近秋濃〕。《小古鏡》詩尤工緻,如:

見來深似水,攜去重于錢。鸞翅巢空月,菱花遍小天。

刻劃真為工妙。但讀全集,則幾如晉元帝之造江東,一臠為美而已。

  余尤恨其〔上高樓閣看星坐,著白衣裳把劍行〕,宋人導之,號為折句法。如盧贊元《詠雪》:〔想行客過溪橋滑,免老農憂麥隴乾。〕轉轉相效,惡聲盈耳,不能不追咎作俑。

 劉駕

  劉駕詩亦多直,然集中尚不乏佳篇。世傳其〔馬上續殘夢〕一詩,誠為傑構。又《寄遠》作亦工,如

去年君點行,賤妾是新歸。別早見未熟,入夢無定姿。

悄悄空閨中,蛩聲繞羅幃。得書喜猶甚,況復見君時。

殊有情致也。又《桑婦》詩亦可觀。(黃白山評:〔駕又有《曲江春霽》、《山中有招》二作亦頗可誦,又《馮叟居》一作亦佳。〕)

牆下桑葉盡,春蠶半未老。城南路迢迢,今日起更早。

四鄰無去伴,醉臥青樓曉。妾顏不如誰,所貴守婦道。

一春常在樹,自覺身如鳥。歸來見小姑,新妝弄百草。

不惟妙于摹擬,更得性情之正。此所謂不妾作者,而眾選不及,豈亦杜牧所云〔睫在眼前長不見〕耶?

 喻鳧

  喻鳧效賈島為詩,人稱之賈、喻。然觀宋人所推〔木落山城出,潮生海棹歸〕,〔硯和青靄凍,簾對白雲垂〕,唐人推其〔滄洲違釣隱,紫閣負僧期〕,今集皆不載,固知散失者多矣。余嘗喜其〔鼉鳴積雨窟,鶴步夕陽沙〕,景真語潔。至若〔雁天霞腳雨,漁夜葦條風〕,鏤劃雖深,斧鑿痕亦嫌太重。

 于濆

  晚唐人,余最喜于濆、曹鄴。鄴詩為鍾、譚表章殆盡,濆詩至一篇不收,殊不可解。如《擬古意》曰:〔國色久在室,良媒亦生疑。〕不惟說盡尋聲逐影之士,即端木氏之莫容少貶,亦已刻劃鬚眉矣。《塞下曲》曰:〔戰鼓聲未齊,烏鳶已相賀。〕《長城曲》曰:〔死者倍堪傷,僵屍猶抱杵。〕《戍客南歸》曰:〔莫渡汨羅水,回君忠孝腸。〕《古宴曲》曰:

燕娥奉卮酒,低鬟若無力。十戶手胼胝,鳳凰釵一隻。

高樓齊下視,日照羅衣色。笑指負薪人,不信生中國。

如此數篇,真當備蒙瞍之誦。至其無關風化而工者,更不勝舉。

 許棠

  寫景詩雖不嫌雕刻,亦須以雅致為佳。如鄭巢〔茶煙開瓦雪,鶴跡上潭水〕,劉得仁〔勁風吹雪聚,渴鳥啄冰開〕,可謂精工。若許棠〔曉嶂猿窺戶,寒湫鹿舐冰〕,〔舐〕字俗矣。即李才江〔藥杵聲中搗殘夢,茶鐺影裡煮孤燈〕,亦嫌意工語俗。許以《洞庭》詩得名,然讀其全集,數篇之外,皆枯寂無味,不惟不及李、劉,並非鄭匹也。

 李洞

  才江造語之精,殆有過于閬仙者。如《喜鸞公自蜀歸》曰:

禁院對生台,尋師到綠槐。寺高猿看講,鐘動鳥知齋。

掃石月盈帚,濾泉花滿篩。歸來逢聖節,吟步上堯階。

《古柏》曰:

手植知何代,年齊偃蓋松。結根生別樹,吹子落鄰峰。

古幹經龍嗅,高煙過雁沖。可佳繁葉盡,聲不礙秋鐘。

又如《秋日曲江書事》:〔片雲穿塔過,孤葉入城飛。〕《同僧宿道者院》:〔墜果敲樓瓦,高螢映鶴身。〕《送行腳僧》:〔毳衣沾雨重,棕笠看山欹。〕《寄淮海惠澤上人》:〔竹裡橋鳴知馬過,塔中燈露見鴻飛。〕《廢寺閒居寄懷知己》:〔稅房兼得調猿石,租地仍分浴鶴泉。〕《送郗先輩歸覲華陰》:〔僧向瀑泉聲裡賀,鳥穿仙掌指間飛。〕取境雖近,運思則遠,真〔穿天心、出月脅〕而成,雖曰雕蟲,亦豈易及!

  《終南》詩亦多警句,如〔殘陽高照蜀,敗葉遠浮涇〕,縮數千里于目前,真詩中費長房也。又若〔斸竹煙嵐凍,偷湫雨雹腥。閒房僧灌頂,浴澗鶴遺翎〕,〔放泉驚鹿睡,聞磬得人醒〕,語俱警拔。獨〔敲開洞府扃〕,〔行處月輪馨〕,〔研膠潑上屏〕,未免以湊韻而嫩。路入蟻封,駿足倒踣,令人思龍媒天駟無已。

 無可

  無可詩如秋澗流泉,雖波濤不興,亦自清冷可悅。如〔磬寒徹幾里?雲白已經宵〕,〔霧交高頂草,雲隱下方燈〕,〔夜雨吟殘燭,秋城憶遠山〕,亦不在〔聽雨寒更徹,開門落葉深〕之下。但多與郎士元相雜,殊不能辨。

 羅鄴

  三羅雖並稱,虯今不傳一字,若《比紅兒》百首,特若海中佳料耳。唐人又言〔隱才雄而疏,鄴才精而致〕,二語頗當。然鄴長律亦卑淺不足觀,惟絕句工妙。如《長安春雨》云〔半夜五侯池館裡,美人驚起為花愁〕,便是開得一寶山,至今猶為人盜用不已。

  杜紫薇:

南陵水面漫悠悠,風緊雲輕欲變秋。正是客心孤迥處,誰家紅袖憑江樓?

羅鄴曰:

別離不獨恨蹄輪,渡口風帆發更頻。何處青樓方憑檻,半江斜日認歸人?

每讀此二詩,忽忽如行江上。

 羅隱

  溫、李俱善作駢語,故詩亦綺麗。隱之表啟不減兩生,詩獨帶粗豪氣,絕句尤無韻度,酷類宋人,不知爾時何以名重至此!鄴州羅紹威至自號其集為《偷江東》,青州王師范遣使齎禮幣求其一篇,然猶武人。令狐滈登第,隱賀之,其父潜曰:〔吾不喜汝及第,喜汝得羅公一篇耳。〕鄭畋女頻誦其詩,窺其貌寢乃已。由今視之,亦何煩爾乎!

  隱亦時有警句,但不能首尾溫麗。如《文宣王廟》曰〔雨淋狀似悲麟泣〕,此言聖像為雨所淋,有似于泣,故其語為佳;對曰〔露滴還同歎鳳悲〕,便是泛常牽湊,一無足觀。

  隱不得志于舉場,故善作侘傺之言。如〔一船明月一竿竹,家在五湖歸去來〕,〔灞陵老將無功業,猶憶當時夜獵歸〕,皆激昂悲壯。隱又善于使事,投錢塘詩〔鹽車顧後聲方重,火井窺來焰始浮〕,上句方之伯樂,下句尊之以孔明也。臨邛有火井,桓、靈時焰漸微,孔明一窺而復識。大有勸塘匡扶唐室意,不止感恩而已。

 皮日休 陸龜蒙

  淵明《五柳先生贊》曰:〔不汲汲于富貴,不戚戚于貧賤。〕讀《松陵集》彷彿猶存其致。詩不為佳,筆墨之外,自覺高韻可欽,其神明襟度勝耳。吾尤喜其詩序,或數十百言,或數百言,皆疏落有古意。皮、陸並稱,吾之景皮,更甚于陸。一從事祿入幾何,既以給其地之高流,餘波猶沾他郡之賢者。讀其《五貺》諸篇,令人忽忽與之神遊,視馬戴僅週一許棠,又不足言矣。竟不古保厥身,並不克保厥名,此文人之重不幸,真可悲可涕也。

  皮、陸倡和詩,惟樵詩陸為勝。如《樵子》云:〔才穿遠林去,已在孤峰上。〕

《樵徑》云:〔方愁山繚繞,更值雲遮截。〕《樵斧》云:

丁丁在前澗,杳杳無尋處。巢傾鳥猶在,樹盡猿方去。

《樵家》云:〔門當清澗盡,屋在寒雲裡。〕《樵擔》云:〔風高勢還卻,雪厚疑中折。〕《樵歌》云:〔出林方自轉,隔水猶相應。〕《樵火》曰:

深爐與遠燒,此夜仍交光。或似坐奇獸,或如焚異香。

真若目擊,皮所不及也。餘詩則襲美殊多俊句,如:

〔野歇遇松蓋,醉書逢石屏〕,〔壓酒移溪石,煎茶拾野巢〕,

〔白石淨敲蒸術火,清泉閒洗種花泥〕,〔靜探石腦衣裾濕,閒煉松脂院落香〕,

〔石床臥苦渾無蘚,藤匣開稀恐有雲〕,〔白石煮多熏屋黑,丹砂埋久染泉紅〕,

〔靜裡改詩空憑几,寒中著易不開簾〕,〔涼後每謀清月社,晚來專赴白蓮期〕,

〔迎潮預遣收魚笱,防雪先教蓋鶴籠〕,又《送日本僧歸國》〔取經海底收龍藏,

誦咒空中散蜃樓〕,《以紗巾寄魯望》〔今朝定見看花側,明日應聞漉酒香〕,較陸詩更覺醒目。

  集中詩亦多近宋詞,吳體尤為可憎。四聲、疊韻,離合、回文,俱無意味。吾之重之,以其文,以其人。

  魯望《自遣》詩曰:

數尺游絲墜碧空,年年長是惹春風。爭知天上無人住,亦有春愁鶴髮翁。

似騃似戲,語荒唐而意纖巧,與義山〔莫驚五塍埋香骨,地下傷春亦白頭〕同意,而陸尤味長,以從〔游絲〕轉下語有原委也。(黃白山評:〔此滄浪所謂無理而有趣者,『理』字只如此看,非以鼓吹經史,裨補風化為理也。〕)又義山:

雲母屏風燭影深,長河漸落曉星沉。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
已為靈妙。陸更云:

古往天高事渺茫,爭知靈媛不淒涼。月娥如有相思淚,祇待方諸寄兩行。

此可謂吹波助瀾。

 薛能

  薛能詩雖不惡,原無當于高流。如五言律〔庭樹人書匝,欄花鳥坐低〕,〔薙草因逢藥,移花便得鶯〕,〔為山低鑿牖,容月廣開筵〕,僅小有風致耳。至若〔青春背我堂堂去,白髮欺人故故生〕,〔朝廷有道青春好,門館無私白日閒〕,已入宋調。乃過自矜誇,詩輕太白,功薄孔明。《寄符郎中》曰:〔我生若在開元日,爭遣名為李翰林!〕《籌筆驛》曰:〔生欺仲達徒增氣,死見王陽合厚顏。〕浮薄不足盡之,何無忌憚!

 李中

  李中《碧雲集》,孟賓于歷舉其佳句于序,今讀之殊多平平。余更喜其〔竹風醒晚醉,窗月伴秋吟〕,〔虛閣靜眠聽遠浪,扁舟閒上泛斜陽〕,〔步月怕傷三徑蘚,取琴因拂一床塵〕,〔江近好聽菱芡雨,徑香偏愛蕙蘭風〕,〔公署靜眠思水石,古屏閒展看瀟湘〕,雖輕淺,尚有閒澹之致。

 林寬 鄭鏦

  林寬與許棠同時,《紀事》不戴姓氏。余錄得其集,大抵賈氏派也。《律髓》錄其《少年行》,如〔報仇沖雪去,乘醉臂鷹回〕,語亦佳。又有鄭鏦《邯鄲俠少年》:

夜渡濁河津,衣中劍滿身。兵符劫晉鄙,匕首刺秦人。

報士非無膽,高堂念有親。昨緣秦苦趙,來往大梁頻。

末二語妙甚,道得此語出,亦非泛泛者,惜未見其集。

 曹松

  曹松亦學賈氏詩,頗能為苦寒之句。如〔野火風吹闊,春冰鶴啄穿〕,甚肖野步;〔雲濕煎茶火,冰封汲井繩〕,甚肖山中也。又有《送方干》〔汲水疑山動,揚帆覺岸行〕,俱為宋人所稱。余意尚不如〔天垂無際海,雲白久晴峰〕,〔衰條難定鳥,缺月易依山〕,刻劃尤精也。至其集中之最,終當以《己亥歲》首篇為冠。

 方干

  方有《寒食》詩最佳:

百花香氣傍行人,花底垂鞭日易醺。野父不知寒食節,穿林轉壑自燒雲。

雖寓意之遠不及君平,然韓所述者帝里風光,方自寫山林景色也。

 崔塗 張喬 張蠙

  崔塗、張喬、張蠙皆有入情之句。如喬《遊邊感懷》:

兄弟江南身塞北,雁飛猶自半年餘。夜來因得思鄉夢,重讀前秋轉海書。

蠙《寄友人》:

戀道欲何如,東西遠索居。長疑即見面,翻致久無書。

甸麥深藏雉,淮苔淺露魚。相思不我會,明月屢盈虛。

崔《除夜有感》:

迢遞三巴路,羈危萬里身。亂山殘雪夜,孤燭異鄉人。

漸與骨肉遠,轉于僮僕親。那堪正飄泊,明日歲華新?

讀之如涼雨淒風颯然而至,此所謂真詩,正不得以晚唐概薄之。

  按崔此詩尚勝戴叔倫作。戴之:

一年將盡夜,萬里未歸人。寥落悲前事,支離笑此身。

已自慘然,此尤覺刻肌砭骨。

  崔長短律皆以一氣斡旋,有若口談,真得張水部之深者。如〔並聞寒雨多因夜,不得鄉書又到秋〕,〔正逢搖落仍須別,不待登臨已合悲〕,皆本色語之佳者。至《春夕》一篇,又不待言。

  喬亦有一氣貫串之妙,尤能作景語。如:

《華山》:〔樹黏青靄合,崖夾白雲濃。〕

《贈敬亭僧》:〔砌木欹臨水,窗峰直倚天。〕

《沿漢東歸》:〔絕壁雲銜寺,空江雪灑船。〕

《題鄭侍御藍田別業》:〔雲霞朝入鏡,猿鳥夜窺燈。〕

《送許棠》:〔夜火山頭市,春江樹杪船。〕

《思宜春寄友人》:〔斷虹全嶺雨,斜月半溪煙。〕至若〔有景終年住,無機是處閒〕,則又真率而妙,此殆兼兩派之長。

  蠙詩亦多佳,但其最警處,輒不能出前人範圍。如《叢葦》詩是集中之冠,〔花明無月夜,聲急正秋天〕,又一詩之冠也,不覺已犯義山《李花》詩〔自明無月夜〕矣。

 李昌符

  李昌符寫景最為刻劃,而無蹇澀之態,勝諸苦吟者多矣。如〔樹盡禽棲草,冰堅路在河〕,恍見塞外蕭條之狀。〔忽驚鄉樹出,漸識路人多〕,儼然自遠還家也。又《曉行》〔破月銜高嶽,流星拂曉空〕,《題友人屋》〔數家分小徑,一水截平蕪〕,皆若目擊。至《秋夜》詩〔芙蓉葉上三更雨,蟋蟀聲中一點燈〕,讀之真亦淒然,惜頸聯強弩,結更入俗耳。此則晚唐通病。

 鄭谷

  鄭谷詩以淺切而妙,如《寄孫處士》:〔酒醒蘚砌花陰轉,病起漁舟鷺跡多。〕《題少華甘露寺》:〔飲澗鹿喧雙派水,上樓僧踏一梯雲。〕《贈敷溪高士》:〔眠窗日暖添幽夢,步野風清散酒酲。〕《舟行》:〔村逢好處嫌風便,酒到醒時覺夜寒。〕《羅村路見海棠》:〔一枝低帶流鶯睡,數片狂和舞蝶飛。〕《中年》:〔情多最恨花無語,愁破方知酒有權。〕《寄楊處士》:〔春臥甕邊聽酒熟,露吟庭際待花開。〕皆入情切景。然終傷婉弱,漸近宋、元格調。吾尤恨其〔衰遲自喜添詩學,更把前題改數聯〕,何遽作此老婢聲!獨絕句是一名家,不在浣花、丁卯之下。

 秦韜玉

  秦韜玉詩無足言,獨《貧女》篇遂為古今口舌。〔苦恨年年壓金線,為他人作嫁衣裳〕,讀之輒為短氣,不減江州夜月,商婦琵琶也。《春雪》詩〔惹砌任教香粉妒,縈叢自學小梅嬌〕,弄姿處亦有小翮試風之態。

 劉兼

  《紀事》、《品彙》但無劉兼姓名。詩雖不高,頗有逸致,如〔蓮塘小飲香隨艇,月榭高吟水壓天〕,〔白鷺獨飄山面雪,紅蕖全謝鏡心香〕,語俱可觀。《春怨》尤佳:

繡林紅岸落花鈿,故去新來感自然。絕塞杪春悲漢月,長林深夜泣湘弦。

錦書雁斷應難寄。菱鏡鸞孤貌可憐。獨倚畫屏人不會,夢魂才別戍樓邊。

風調翩翩,可為韓致堯之驂乘。

 韋莊

  韋莊詩飄逸,有輕燕受風之致,尤善寫豪華之景。如〔流水帶花穿巷陌,夕陽和樹入簾櫳〕,〔銀燭樹前長似晝,露桃華里不知秋〕,〔繡戶夜攢紅燭市,舞衣晴曳碧天霞〕,穠麗殆不減于韓翃。至若《聞再幸梁洋》曰〔興慶玉龍寒自躍,昭陵石馬夜空嘶〕,《贈邊將》曰〔手招都護新降虜,身著文皇舊賜衣〕,尤為警策。但美盡言內,又集中淺淡者亦多未免,如晉武帝之火浣衣耳。

  端己有《長年》詩曰:

長年方悟少年非,人道新詩勝舊詩。十畝野塘留客釣,一軒春雨對僧棋。

花間醉任黃鶯語,亭上吟從白鷺窺。大盜不將爐冶去,有心重築太平基。

或謂此詩包括生成,果為台輔。余謂此詩末二句雖讖佳,詩實不佳。又來鵬夏課卷中有詩曰:

近來靈鵲語何疏,獨恁欄杆恨有殊。一夜綠荷風剪破,賺他秋雨不成珠。

識者以為不祥,是歲果卒。余謂此詩讖雖不佳,詩實佳。嗚呼!詩能窮人,歐陽子以為〔窮而後工〕,乃工而益窮耶!

  按《唐詩紀事》〔長年〕作〔長安〕,于理大背。〔大盜〕作〔大道〕,亦非,正指巢賊之犯闕耳。惟《黃鶯語》乃勝本集〔說〕字。

 吳融 李咸用

  作詩最不宜強所不能。如吳子華近體詩,雖品格不高,思路頗細,兼有情致。如〔簷外暖絲兼絮墮,檻前輕浪帶鷗來〕,〔半岩雲粉千竿竹,滿寺風雷百尺泉〕,〔圍棋已訪生雲石,把釣先尋急雨灘〕,皆佳句也。至作長歌,大多可笑。《贈廣利》末曰:

乃知生是天,習是人。莫輕河邊羖(羊歷),飛作天上麒麟。

但日新,又日新。李太白,非通神。

何異優伶傅粉墨得語言,詩道至此,風雅淪胥矣!

  李咸用樂府雖尚能膚立,亦有羊質虎皮之恨。嗚呼!古調高言,須骨日近之,可妄效哉!

  李嘗有詠《雪》詩:〔雲漢風多銀浪濺,昆山火燼玉灰飛〕,較宋人〔凍合玉樓〕、〔光搖銀海〕差雅。又一篇曰:〔橫空絡繹雲遺屑,撲浪連翩蝶寄槎〕,雖鏤刻,殊覺捏扭,不及前語自然。

 杜荀鶴

  余嘗謂《詩歸》有得有失,如選李咸用、杜荀鶴,則其最當者。杜于晚唐為至陋,今試漫舉數聯,如:

〔廉頗解武文無說,謝脁能文武不通〕,〔典盡客衣三尺雪,煉精詩句一頭霜〕,

〔遍搜寶貨無藏處,亂殺平人不怕天〕,〔舉世盡從愁裡老,誰人肯向死前閒〕,

〔喚物舌頭猶未穩,誦詩心孔迥然開〕,〔爭知百歲不百歲,未合白頭今白頭〕,

豈成人語!讀鍾氏所錄,不惟高樸蒼雅,且幾疑為有道者之言。如詠《廢宅》曰:

人生當貴盛,修德可延人。不慮有今日,爭教無破時。

《送人宰吳縣》曰:

海漲兵荒後,為官合動情。字人無異術,至論不如清。

即曲江、少陵不能過也。吾尤喜其《春宮怨》一評,杜詩曰:〔風暖鳥聲碎〕,鍾云:〔三字開詩餘思路。〕此真精識矣。令杜詩盡如選中,令選他人盡如選杜,吾于二子俱無間然。

  按余所譏,宋人已有珍為帳秘,奉作典型者矣,殊不知村野不可以為高樸。

  《春宮怨》,不惟杜集首冠,即在全唐亦屬佳篇。〔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為容〕,此千古透論。衛碩人不見答,非貌寢也;張良娣擅權,非色勝也。陳鴻《長恨傳》曰:〔非徒殊豔尤態獨能致是,蓋才智明慧,善巧便佞,先意希旨,有不可形容者焉。〕即此詩轉語。讀此覺義山之〔未央宮裡三千女,但保紅顏莫保恩〕,尚非至論。

  杜集中亦間有佳句,如:

〔一溪寒色漁收網,半樹斜陽鳥傍巢〕,〔雁驚風浦漁燈動,猿叫霜林橡實疏〕,

〔秋登嶽寺雲隨步,夜宴江樓月滿身〕,〔寒雨旋疏叢菊豔,晚風時動小松陰〕,

殊不減許渾。但佳者止得一聯,不能前茅後勁,又鄙俚者太不堪耳。

  杜有《戲贈漁家》曰:

見君生計羨君閒,求食求衣有底難?養一箔蠶供釣線,種千莖竹作漁竿。

葫蘆杓酌春濃酒,舴艋船流夜漲灘。卻笑儂家最辛苦,聽蟬鞭馬入長安。

此竟然一宋詩也。但淺而不俗,猶可恕。

 貫休

  詩至晚唐而敗壞極矣,不待宋人。大都綺麗則無骨,至鄭谷、李建勳,益復靡靡;朴澹則寡味,李頻、許棠,尤無取焉。甚則粗鄙陋劣,如杜荀鶴、僧貫休者。貫休村野處殊不可耐,如《懷素草書歌》中云〔忽如鄂公喝住單雄信,秦王肩上搭著棗木槊〕,此何異傖父所唱鼓兒詞。又如《山居》第八篇末句云〔從他人說從他笑,地覆天翻也只寧〕,豈不可醜!然猶在周存、盧延讓上,以尚有〔葉和秋蟻落,僧帶野雲來〕,〔青雲名士如相訪,茶渚西峰瀑布冰〕數語,殊涵清氣也。

 李建勳

  李建勳詩格最弱,然情致迷離,故亦能動人。如《殘牡丹》詩:

腸斷題詩如執別,芳茵愁更繞欄鋪。風飄金蕊看全落,露滴檀英又暫蘇。

失意婕妤妝漸薄,背身妃子病難扶。回看池館春歸也,又是迢迢看畫圖。

氣骨安在?卻有倚門人流目送眄之致,雖莊士雅人所卑,亦為輕俊佻達者所喜。又如《閒出書懷》曰:〔斷酒只攜僧共去,看山從聽馬行遲。〕《春雪》曰:〔全移暖律何方去,似誤新鶯昨日來。〕《梅花寄所親》曰:〔雲鬢自沾飄處粉,玉鞭誰指出牆枝。〕《春水》曰:〔青岸漸平濡柳帶,舊溪應暖負蓴絲。〕語旨纖冶,能眩人目。惟《迎神》一篇,不愧名家,張司業之耳孫,近來高季迪之鼻祖也。南唐又有張泌,其詩如烏衣、馬糞諸郎,雖非幹理之才,卻無傖父容貌詞氣,定其詩格,當韋相、李司徒季孟間。

 王周

  王周詩最難選。升庵稱其〔嘉陵江水色,一帶柔藍碧。天女瑟瑟衣,風梭晚來織。〕高廷禮取其〔誰知孤宦天涯意,微雨瀟瀟古驛中。〕周伯弼取其〔雨苔生古壁,雪雀聚寒林〕。鍾、譚取《峽船具詩》。余意《船具》誠屬奇觀,但悉取之則嫌于數見不解,節取之又嫌其制不備,即鍾、譚已不能不抱憾于斯二者矣。

  此詩余深喜其小序古質有高致,可與司空圖、陸龜蒙諸小文並傳。詩則如銘如贊,雖亦本于《小戎》諸篇,終是以文為詩,古人十句中,亦不全是制度。

  按上官昭容《遊長寧公主流杯池》:〔石畫妝苔色,風梭織水文〕,周《嘉陵江》詩實本于此。

 胡曾

  舊見胡曾集一卷,皆《詠史》詩,淺直可厭,遂屏而不錄。後讀《才調集》所載,顧有可觀者。如《塞下曲》〔曉侵雉堞烏先覺,春入關山雁獨知〕,《贈漁者》〔往來南越諳鮫室,生長東吳識蜃樓〕,《獨不見》曰〔窗殘夜月人何處?簾捲春風燕復來〕,俱佳句也。《安定集》中必尚有佳者,惜未之見。

唐宋詩話緣起

  古今說詩者多矣,莫不上逆《風》、《騷》,遠稽古漢,下逮建安、黃初,迄開元、大曆而止。其剔幽抉隱,闡揚微渺,非無尚可容人尋繹者。正如秦中雖古帝王之都,自周歷秦、漢、隋、唐,王氣亦幾幾盡矣。餘小子,椎魯寡學,述前人之教,尚苦不足,安所容吾辯乎?故所揚榷,斷自唐始。又略于初盛,而詳于中晚。以嘉、隆以前,談詩者視中晚,幾如漢高帝之視夜郎、滇、韈,度外置之;萬曆末年,一時推服,又幾于尉佗椎結箕踞以見陸生,問與高帝孰賢?又如幽州張直方母謂其下曰:〔天下有貴于我子者乎?〕一則忽之過卑,一則尊之過盛,總非造淩雲臺秤,能令輕重不淆也。抑余讀前輩遺言,尤薄宋人,然宋人之詩,實亦數變,非可一概視之。至如近人之稱許宋詩,不過喜其尖新儇淺,乃南宋中陸務觀一家,亦未能深窺宋人本末也。故余就所見,特加評騭,復成一卷,附之篇末。至勝國則苦見聞不多,同時又以充棟難竟,假我數年,或有全書云。九曲阿隱者賀裳識。